芬芬姐
那年盛夏時興戴高帽子遊街。芬芬姐也被拉到北門頭的三岔路口,站在一條長凳上接受批鬥。那個綽號叫狗嚼貨的頭頭,唾沫亂飛著,給芬芬姐按上了不少駭人的罪名,什麼“小反革命”“美蔣特務”“美女蛇”等等。末了,狗嚼貨拿出一把剪刀,玩兒似的剪起芬芬姐的頭發來。
長長短短的發絲撒了一地,芬芬姐的腦袋變得毛刺刺的。她眼簾低垂,雙手疊胸,蒼白的表情與其說是木然,不如說是輕蔑。狗嚼貨沉不住氣了,他獰笑著,咆哮著,突然轉身從一家理發店裏拿來一麵鏡子,強迫芬芬姐照。芬芬姐一睜眼,身子就軟綿綿地癱倒下去。有人驚叫一聲:“出人命了!”狗嚼貨也像是嚇了一跳,彎腰察看,隨即咕噥道:“這騷貨裝死!”一招手,帶著那些“戰友”揚長而去。
當時,我就在旁邊,但我沒上前去。不是我怕惹禍,隻因芬芬姐一向冷峻,我不敢。我隻能去叫水姨。
水姨同我匆匆趕到時,芬芬姐已被好心人救醒過來。見到芬芬姐耷拉光頭席地而坐,一副可憐相,水姨的淚水直往下落。二話沒說,水姨背起芬芬姐就走。
房東奶奶要是看見心愛的孫女兒這副模樣,不心疼死才怪呢。進了院門,水姨朝我使了個眼色,把芬芬姐徑自背進了自己的西廂房。芬芬姐木偶似的躺倒在床上,聽任水姨服侍擺弄,毫無反應。
冷不丁的,芬芬姐哇一聲哭了出來,嚇了我一大跳。水姨微笑著:“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抹起淚來。
“水姨啊!”從不理睬別人的芬芬姐居然一把攥住水姨的手嗚咽道,“我犯了什麼罪?那該死的反動派我恨都恨死了,還會盼他回來?”
“該死的反動派”是指她那個當國民黨軍官的爹。官當大了,這個爹棄了糟糠不說,連老母小女也不要了。解放前夕,他帶著小老婆去了台灣。幾年後,芬芬姐的娘又鬱鬱死去。幸虧祖上留下一個小四合院,有幾個房租收入,否則,祖孫倆老的老小的小,恐怕相依為命也難。
水姨說:“狗嚼貨胡說八道,別理他!誰不知道他是追你不成,翻臉成仇,找不到由頭,現成扯出這個來?”
芬芬姐很漂亮,但屬於那種叫冷豔的美。她對人冷淡,不要說我們這些毛頭孩子,對麵慈心善的水姨也不理不睬。有一回,我們想出一個惡作劇要捉弄芬芬姐,水姨知道了,連忙勸阻我們。
水姨說,芬芬姐也不容易,就因為出身問題,別人都鄙夷她,有些壞小子還打她的歪主意,芬芬姐不得不冷麵處世啊。
水姨輕柔地為芬芬姐擦洗著臉,芬芬姐卻又一把抓住水姨的手,抽抽搭搭地說:“我的頭發……以後,我怎麼出去……”
水姨回頭朝我撅了一下嘴,示意我出去,我有些不情願,但還是乖乖照辦了。
我關上門,坐在廊下的台階上發呆。
好一會兒,聽見水姨叫我。我趕緊進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芬姐坐在床沿,滿頭秀發依舊!芬芬姐有些羞澀,憔悴的臉龐泛著紅暈。
我想起來了,水姨以前是演員,她有一副假發。
“芬芬姐,你更漂亮了!”我說。
芬芬姐低頭淺淺一笑,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嫵媚。她拉住水姨的手按在自己的麵頰上,輕聲說:“水姨,謝謝你,以前我……”
“這有什麼?”水姨笑笑,“依我說,往後你別叫我水姨了,你知道的,我可隻大你兩歲。”
“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