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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

伍毛又一次在東方廣場上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廣場中央有一家化妝品生產廠家在搞促銷活動,音樂聲震得天空也晃晃然似的。化妝品總是很吸引女人,活動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仿佛在廣場中央擺了一盆血,原本在各個角落裏的女人如螞蟥聞到血腥味一樣迅速地集結過來。

伍毛對化妝品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些女人,穿著色彩斑斕,像一群蝴蝶。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了一個皮膚白皙的高挑女人,她在人群中安靜地翻看著那些宣傳手冊,神情專注,似乎已經忘了周圍躁動的氣氛。

伍毛走近了,發現她在看一本香水手冊,微風習習,她的裙角輕輕地擺動,仿佛有一股香味從空氣中飄過來,那是一種奇特的味道。伍毛對香水並不了解,他隻知道有一款香水很著名,叫香奈兒,除此之外,他叫不上別的牌子。

他正在懷疑這種味道究竟是不是香奈兒的時候,那個女人放下了手中的小冊子,她似乎注意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她,抬起頭剛好跟伍毛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微微地有些惱怒,打算起身離開。促銷的小夥子突然挽留了她,懇請她在信息登記處留下聯係方式,她感到有點為難,大約擔心以後會收到沒完沒了的垃圾短信。促銷員跟她解釋了很長時間,那個促銷員的表情很豐富,一會兒苦苦哀求,一會兒又笑容滿麵,他變臉似的耍寶漸漸地讓那個女人輕輕地高興起來了,她終於挎了挎包,彎下腰去填寫起個人信息來。那時候,伍毛對她填寫的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甚至想看一看體麵的她是不是會寫一手秀氣的字?當然,他更想知道的是全部,那個女人已經把自己畫在了那張紙上!

終於挨到那個女人走了,伍毛亦步亦趨地湊了上去。那個促銷員很氣人,等伍毛走近了,他卻把那些表格豎了起來,在桌子上碼了又碼,就是不放回原樣。讓伍毛慶幸的是他的注意力仍舊停留在招呼顧客上,那樣下去,他總有無暇顧及的時候。

一個長相刻薄的女人給伍毛帶來了機會,她在那裏甩出手說:給我一張呐,我要填表格!那個促銷員隻好把那些表格放回桌上,伍毛趕緊瞥了一眼,女人名字叫張妮,她的字仿佛寫得很快,看上去有點潦草,伍毛默默地記下了她的手機號碼,從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他的口中反複地小聲背誦著,生怕一不留神,這個號碼從嘴邊逃走了。

他很快把這個號碼記到了自己的手機上,當存進去的時候,他發現已經根本用不著存了,他已經把這個號碼背得滾瓜爛熟。從拿到號碼起,伍毛就開始醞釀下一步計劃。他想,如果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約見對方,她肯定是不會出來的。那如何讓自己變得不陌生呢?伍毛蹲在廣場上想了很久,發現這依舊很難。

他想潛回去,再去了解一些這個女人的詳細情況,比如她家住哪裏,或者她喜歡用什麼牌子的香水。雖然第一次伍毛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那個電話號碼上,對其他的信息都忽略了,但伍毛能想象出那是一份什麼樣的表格,一般都是化妝品調研的內容。針對信息,去騙這些女人的錢,多數促銷都逃不離這樣的套路。

伍毛折回去才發現那份表格已經被裝訂起來,被促銷員收到了箱子當中。他站在那裏,並沒有走開,看那些促銷員把香水噴在手背上,讓人家聞,覺得非常好玩。他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買一瓶香水回去。促銷員問他是給誰買,伍毛飛快地回答——女朋友。他顯得毫不猶豫,又落落大方。促銷員又問,你女朋友喜歡什麼類型的味道?伍毛仔細地回憶起剛才那股若有若無的味道,他說,你噴點,我試試。

促銷員一種一種地噴,聞到後來,伍毛自己也忘了,那隻手上的味道非常混雜,像一塊布到各個染缸裏去浸了一遍,已經叫不出名目來了。伍毛很犯難,他恨不得自己是條獵犬,隻要能把氣味給辨認出來就好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印象中的氣味也變得模糊起來,關鍵時刻,鼻子和大腦的功能還是不一樣的。無奈之下,他挑了一款溫和型的,對於這個香水,那個叫張妮的女人究竟會不會喜歡,伍毛自己也不能確定。

當天,他給張妮打了電話,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抓著那瓶香水。張妮問他是誰,他讀著那瓶香水的名字,說是那個化妝品廠家的工作人員。張妮問他有什麼事,伍毛說他們廠家有一款香水要給她免費試用。

電話那頭,張妮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她大約擔心這是一個陷阱。伍毛解釋說,如果收一分錢,你可以不要。張妮問,那有什麼條件嗎?伍毛說,當然沒白用的,用後你得給我填一張反饋表格。這個點子來得飛快,幾乎出口成章,伍毛心裏暗暗地竊喜。

張妮似乎還有顧慮,她說,你們為什麼會找我試用呢?這個產品會有副作用嗎?伍毛不得不承認女人對身體上花的心思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她們細微到了毛細血管般的程度,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處理不好,也許就會功虧一簣。他隻好耐心地向她解釋,這是一個非常成熟的產品,因為公司需要在A城拓展市場,所以招募一些年輕女性先免費試用。就像一群美女特務一樣,在攻占A城前,先滲透到每一個角落,去瓦解A城堅固的壁壘。

說到後來,張妮同意了,她把地址告訴了伍毛。伍毛開始為那張反饋表格的內容操起心了來,姓名、性別、家庭住址和聯係方式,他都已經掌握了,但為了把表格做得更真實一些,他還是把這些內容填了進去。他最關心的是張妮是否結婚了,所以他又添加了一欄婚姻狀況。如果張妮未婚,她是否已經有男朋友了?伍毛又設計了一項內容,調查化妝品來源,是選擇題:A.男友送的;B.自己買的;C.有時是男友送的,有時是自己買的。

伍毛還把生活喜好的問題也隱秘地融合到調查表格中,比如平時是否喜歡吃辣的,這跟臉上長痘結合在了一起;是否喜歡看午夜電影,又把生活作息跟皮膚保養結合在了一起,等等內容,設計了一大張。表格打印出來後,伍毛心裏也閃過一絲不安,他覺得這仿佛是一份摻了毒藥的美食。拿去給張妮的路上,他覺得自己是個卑鄙的人,內心充滿了掙紮。

張妮告訴他的地址在牧江旁的一條小弄堂裏,那條小弄平常路人很少,顯得幽靜和冷清。伍毛是坐三輪車去的,到了那裏,他驚訝地發現原來跟他的單位——錦繡圖書館離得很近。這一發現讓伍毛更加心緒不寧,他擔心在路上突然遇見單位的同事,他們問起來,他該怎麼回答?

伍毛偷偷地望了一眼自己辦公室的後窗,神情鬼祟。窗戶開著,大約同事小雷在上班,想起小雷,伍毛不由得膽戰心驚。小雷平時特別喜歡跑到隔壁辦公室,跟安利悄悄地聊天,這兩個女人聊的都是別人的秘密,常常私下裏壓製著興奮,碰到有人,就飛快地打住,把臉上的紅暈收拾得無影無蹤,並且還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伍毛覺得她們是躲在木梁裏的蛀蟲,你敲一下,她們就不咬了,你不注意她們了,她們就又開始了。

伍毛摸了摸懷中的那瓶香水,到這時,他發現來得太急了,原來自己破綻百出。比如自己沒有化妝品廠家的工作服,穿得跟平時上班一樣,上麵一件休閑襯衣,下麵一條牛仔褲,這人家張妮能相信嗎?還有,手中隻有一張表格,難道就隻送一個試用對象,或者這麼巧,分到張妮是最後一張表格?

伍毛犯難的時候,館長的汽車從身邊開了過去。館長搖下窗問他,你今天不上班嗎?伍毛支支吾吾的,等他反應過來,想告訴館長今天他輪休時,館長的車已經開遠了。伍毛很懊惱,一大堆失落感緊緊地包圍著他,他想往回走。

這時電話響了,張妮打來的,她問他什麼時候能送到,她下午還有事,如果太晚,她可能不在家了。伍毛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回答說,就快到了,讓她在家再等會兒。電話掛斷,退路也斷了。伍毛低著頭往那條小弄堂走,他很快找到了張妮告訴他的門牌號,是一幢老宅子,木門,門上掛著一個鐵皮信箱,上麵寫著巨大的門牌號。這地方好像馬上要拆遷了,左邊的牆上被噴了一個鮮紅色的“拆”字,字的外麵又被圈了起來,像敲了個印章。伍毛想起來,據說地鐵有一站要經過這裏,這裏的老居民不肯搬遷,前段時間他們還在大街上掛過白底黑字的橫幅。

伍毛敲了敲門,裏麵傳來了腳步聲,門開了,一個滿臉怒容的老太太警惕地看著他,問他幹什麼來的。伍毛哈了哈腰和氣地問,張妮住這裏嗎?老太太手中的門開大了,她指了指院子裏說,在。

張妮在洗頭,她穿著睡裙,在那裏喊,外婆,叫他進來。老太太讓出了一條道說,進來吧。伍毛四下環顧著走到了院子裏,陽光明媚,有一棵古樹遮擋著,院子裏竟分外清涼。這樣的下午,伍毛覺得張妮做了一件很適合的事,他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事比在樹蔭下洗頭更加貼近於那樣的氛圍。

張妮朝他笑了一下說,你來得挺快的。伍毛誠惶誠恐,他顯得有點混亂,解釋道,張妮是最後一個客戶,所以到得有些晚了。說著他把那瓶香水和那張表格掏了出來,擺放在院子裏的小石桌上。他想盡快地離開,如果等張妮洗完了頭,問起化妝品的事來,他擔心自己招架不住,漏洞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