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海往事(1 / 3)

旗袍

即便是一隻蜘蛛,她也會在雨後選擇一個角落回憶往事。現在就是一個雨水充沛的午後,我覺得自己像一株蔥蘢的中年植物,想要把腳長成根須的模樣。我必須老實交待,我生於諸暨縣,楓橋鎮,丹桂房村,如果你不明白,你就想象一下一座江南的村莊。武俠小說中少年俠客騎著馬披著蓑衣,一般都會打馬躍過這樣雨水不斷的村莊。一閃而過啊,一閃而過。我生活在杭州,在城西吃住,在鬧市區工作。我總是在微醺的時候迷戀和想象上海,她是我生命中一個時常重複的長夢。如果給這個夢一個時間,我希望她是民國。

民國年間的“孤島”時期,硝煙還沒來得及散盡,沉悶的炮聲剛剛過去,但上海的繁華不會輸於現在。《色戒》中王佳芝坐著叮叮作響的軌道電車,微雨灑進了車窗,我覺得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鏡頭。在車墩影視城,我看到一位開這種車的中年男人,他穿著髒兮兮的灰白色製服,麵無表情地為一個新開的戲把車子開過來又開過去。我覺得我喜歡這種單調的職業,我願意當這樣一個在電車上發呆的司機,哪怕開的是沒有乘客的空車。

在同一條短小的路上,反複地臉含愁容地開著同一輛作為道具的電車,這是一種變相的幸福。

現在,請假定這是一輛空車,車裏裝滿的必定是我民國年間的憂傷。然後,槍聲響起來,汪偽、軍統特務,日本憲兵和特務機關,共產黨地下人員,在這樣的一座城市裏開始暗戰。那種平靜之中的驚心動魄,是一種比曲別針還彎曲但卻閃亮的人生。2010年的某一天,我開始創作電視劇《旗袍》,一個叫丁默群的清瘦男人,一直都坐在極司菲爾路汪偽特務機關的某張皮沙發上,一坐就坐過去他的一生。我不知道是為王誌文而寫了一個丁默群,還是丁默群本來就為幾十年後的王誌文活過一回。總之《旗袍》就這樣粉墨登場,女一號馬蘇不停地變換著旗袍,在這部劇集裏走來走去,仿佛她有用不完的力氣似的。

我十分害怕她細小的腰肢,有一天因為高跟鞋的突然折斷,而在百樂門舞廳裏折了她的腰。

我想我是迷戀旗袍的。我認為專做旗袍的裁縫,一定會有一隻藤箱,裏麵裝滿了皮尺、剪刀、劃粉、布料、盤扣,以及一應俱全的各式工具。他去為太太小姐量體裁衣,民國才會顯得豐盈起來。他的藤箱如同我的電腦包,同樣是為謀生而使用。我總是背著電腦包風塵仆仆地趕往劇組,在那兒住下來開始我的生活。所有的演員都在演戲,我有時候也去拍攝現場看看,可是我怎麼都覺得我一步步走過去,走進的不是片場是我的人生。

《旗袍》是寫得很辛苦的一個劇,我留下的紀念不是一襲旗袍,而是拍戲的某個夜晚,我在片場撿起的日本憲兵槍膛中跳出的子彈殼。現在這枚子彈殼躺在我的書房裏,見到它時,我總是仿佛能聽到一聲槍響。多麼響亮啊,像一記生活的耳光。

電視

在我十分少年的時候,我認為電視機是一種妖怪。其實你可以想象的。在上海龍江路75弄12號低矮的房子裏,一個少年目光呆板,盯著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看電視。那時候電視機沒有遙控器,換台時需要轉動旋扭,旋轉的時候啪啪作響。那時候電視機的屏幕是外突的,閃著灰色的光,像一個營養不良的鄉村孕婦。這個哈著腰長得壯實肉感土裏土氣的少年,把大把的時間都用在了盯電視屏幕上。每天晚上,他看電視都要看到半夜,直到屏幕上雪花紛紛揚揚。這讓少年想到了故鄉楓橋寒冷的冬天,他在上海裏弄外婆家狹小得轉身都困難的房子裏,十分堅定地認為電視機是一個妖怪。如果它不是妖怪,它怎麼會把那麼多的人間悲歡裝進一個小小的匣子裏。

少年就是我,那時候的我肯定不是玉樹臨風,我很肉,長得很像小兵張嘎。那時候我檢閱的電視大部分都隻有上下集,你可以想象一下那大概是三十年前。三十年是一個什麼概念,三十年就是一個哇哇降生的八零後突然間娶妻生子,這需要多少的光陰啊。接著我看到的是《蝦球傳》《蛙女》《上海灘》《霍元甲》《陳真》《萬水千山總是情》……許多睡不著的夜晚,我從外婆家打開門溜出去,穿著短褲汗背心趿著拖鞋。我完全地順著路燈光鋪成的馬路走,手裏捏著一根撿來的短棍。短棍在牆體上行走,劃過了高大的圍牆,劃下一道細碎的白色印痕。我覺得那時候我的少年是如此地充滿憂傷,我一個又一個地數著路燈,一直走到離開外婆家很遠很遠,一直走到擺渡的碼頭,一直走到天色發白,一直走到可以看到“牡丹牌”電視機的巨大廣告。然後我站住了,像一個馬路上突兀的標點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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