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遙聞深巷木屐聲 方言隔田塍(1 / 1)

第四輯 遙聞深巷木屐聲 方言隔田塍

讀大學時,我們就常會與來自寧波市內不同縣區的同學互相拿方言開玩笑。比如,有一位餘姚同學把毛線衫叫作“毛線朗”,我們就問他,你們把“衫”叫作“朗”,是不是“四明山”也叫“四明狼”?對方也不示弱,反問道,你們把“鹹菜”叫作“鹹齏”,是不是“大白菜”就叫“大白雞”了?的確,同是寧波人,我們之間雖完全可以用方言交流,但是又有很大差異。比如,一位慈溪同學把“看電影”說成“蒙電影”,我心下猜想,這個“蒙”字,也許是“望”字,但沒去求得證實;一位寧海同學好像是把“什麼”說成“嘎姆”,叫“老婆”為“內客”。又如,老三區的人是把“沒有”說成“姆滅”的,但北侖人同舟山人一樣,叫作“恩納”。就是老三區的人,江北慈城的同學叫我這個“張”字有點接近普通話的音,隻是不翹舌,而海曙江東人讀起來,就同“蔣”沒有區別了。

不同的縣區有區別,那麼,在同一個區內呢?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侖柴橋中學。一次,和組裏的一位老師閑聊,他說,芘花味道很好,我說是的,炒年糕特別香。他說芘花曬成幹也很好吃,我說,對,放點油蒸著吃,還有點甜口。他說,芘花開花時,看上去一片金黃,我說——不對,芘花開花時,是一片紫色!

真有趣,原先好像挺有共同語言的兩個人,說著說著才發現說的不是同一種植物。於是兩人就從“聊”變為了“爭”。他說,你怎麼把開紫花的稱作芘花?那是草子!我說,你說反了,黃花的才是草子,紫花的是芘花!他說,我比你年長,從小生活在農村,怎麼會錯?一定是你搞混了。我說,我當了十年農民,從播種到施肥到收割做綠肥,與芘花打了十年交道,還會分不清楚?

兩人各執己見,爭持不下,隻好找證據。我們都是語文教師,首先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詞典。可是我翻出了紫雲英,他翻出了苜蓿,裏麵偏沒有說哪個叫“芘花”。於是找證人。他找了一位姓薛的老師,不料薛老師卻對他說,你錯了,開紅花的才是芘花。我正得意,便再請一位姓胡的老師來作證。哪想到,這位胡老師笑眯眯地對我說,我早聽出是你說錯了,開黃花的才是芘花!

真讓人哭笑不得:開始時是一比一,不分勝負,請了證人後是二比二,還是平局。這時,一直在旁觀戰的組長站出來作裁判了:“我不是農民出身,在農村待的時間也不長,但我從你們的話中聽出道理來了。你們誰也沒錯!”我倆一個說“你是折中調和”,一個說“你是中庸之道”,都不服氣。可是組長還是說出了道理:“你們一個是柴橋地區的人,一個是大碶地區的人,請了個證人,卻柴橋人請了大碶人,大碶人請了柴橋人,所以結果證人反而站到了對立麵。我倒從這裏聽出來了,原來這兩種植物叫法的不同,是因為方言的緣故。我也是大碶地區人,所以我也把開紫花的叫芘花、開黃花的叫草子呢。”他這一說,我們才心服口服。的確,再請幾位老師來問,果然是兩個地區的人叫法不一樣。

同是北侖人,方言卻有區別,這一點我早已知道。比如柴橋地區的朋友見了我們大碶地區的人,總愛學著我們這邊的語氣說“大碶頭人”“陽帽頭篷”,這是因為這兩個短語,以及比如“自來火(即火柴)”“夜開花”等詞語,大碶地區的人和柴橋地區的人說出來很不一樣,一聽就能把你是哪裏人聽出來。這是語調的不同,在這裏難以用文字來表述。又比如,西部地區的人叫“阿拉”,東部地區的多叫“額拉”,西部稱“莞(音如‘罐’)蔥”的,東部稱“菀(音如‘碗’)蔥”。西部多把“叔叔”稱為“阿叔(‘叔’讀如‘鬆’)”,而東部把“叔叔”稱為“阿叔(‘叔’讀如‘兄’)”。再還有,多數地區稱母親為“阿姆”,而少數地方叫“阿胡”;還有一些地方,把“肉”讀作“諾”、“桌”讀作“決”、“刷”讀作“血”。這些都是語音的不同,我也已習以為常了。想不到,同一種事物的名稱也不一樣,那應該屬於詞彙的不同了。原來我們小小一個穿山半島的方言,大體上雖然一樣,從小處看,卻是全方位不同呢。想到我的舟山同學,如果我們說“你做得頂好”,他們會說成“頂你做得好”,“頂”這個副詞,一般都放在形容詞前麵,而他們是放在名詞或代詞前麵的,這就是語法的不同了。舟山的且不去說它,不知在我們區內,有沒有語法的不同呢。

最近有網友在論壇上討論方言問題。我想,如果有興趣去好好搜集一下本地的方言加以比較分析,是會發現更多有趣的現象的。上麵說了不同縣區的不同,又說了北侖的西部和東部的不同,其實,寧波方言的不同,並不是可以簡單地用大方位來區別的,有些詞語有些句子,可能隔一個村就有差別了。還是以北侖為例,同是東部地區,穿山、郭巨、梅山和三山,都各有特點。我忽然想起諺語“雷雨隔田塍”,說的是雷雨天常會“東邊日出西邊雨”,隻隔一條田塍也許就晴雨兩重天了。現在我把這話化用到語言現象中來,是不是可以說,在我們寧波,是“方言隔田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