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光榮的生命路
這是一個特殊時期,對於我33歲的人生來說。
一場突如其來的病,讓我躺到手術台上。原本年輕而緊致的身體,因為這突然闖入的劫難出現了好幾個創口。此刻,那些創口正慢慢地自行恢複,但我仍然可以感覺到疼痛,在夜深人靜時撫摸自己的身體,就像摸到一個瓷器上修複不久的裂口。我像一個嬰兒,不能隨意翻身,不能隨意走動,不能彎腰,不能拎起兩三個蘋果……順暢的生活突然停了下來。這讓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這些年,我走過的那些路,做的那些事,我曾經為之竭力奮鬥的那些東西,有哪些是有價值的?有哪些是一場徒勞?我必須思考這個問題,當我開始漸漸洞悉命運的凶險,開始明白生命並非一帆風順,隨時可能出現意外。我們如何在不多的時間裏贏得自身價值?這應該是所有人的課題,隻是,庸常而不痛不癢的生活很容易讓人忘卻這一點。
對於一段生命旅程來說,究竟怎樣的活法才是有價值的?尋找答案的時候,我時常想起那些自己寫過的史冊裏的人,盡管他們看起來那麼遙遠,仿佛已走入了曆史深處,隻剩一襲背影。但他們確確實實在這世界上火熱地生活過,他們愛過、恨過、彷徨過,也為了自己的夢想固執地追逐過。他們的人生,是不是我生活的鏡子?在那裏,我照見自己的理想主義,照見自己在堅硬現實中的惶惑以及脆弱。他們的人生曾經如此跌宕起伏,而時光大浪淘沙之後,一切複又安靜如牆上的畫、書裏的文字。但他們分明沒有走遠,我還聽到腳步聲,我還看到他們站在時間的河邊感歎命運的悖論。到秦國去逐夢的韓非,最後客死於異地的大牢;立功心切,一心想成為大漢名將的李陵最後成了帝國的罪人;看破紅塵的活佛倉央嘉措,出世那麼遠,卻又在最深的塵世裏絢爛如蓮,他說“白天,我是布達拉宮裏的王;夜晚,我是八角街上最美的情郎”;一生都沉浸在預言裏的書生金聖歎,最後卻無法洞見自己的命運;夢想著成為讀書人的華佗,成了曠世的名醫,夢想著成為文人的瞿秋白,誤入了政治的荊棘路;沈從文在博物館高牆下的角落裏隱忍著度過了三十年時光,傅雷卻無法容忍連續而來的羞辱,在黑暗即臨的前夜,就和夫人朱梅馥一道與這個世界訣別了;華彥鈞在深不可測的長夜裏,通過琴弦觸摸明亮,聞捷和戴厚英則在無可逾越的絕境裏,通過愛情獲取溫暖……這麼多隱入曆史的人,就像退到幕後的演員,戲已散去,但餘音繞梁幾千年。其實誰的人生,都無非是一場戲,你是演員,你又是觀眾,你在台上笑著,你又在台下哭著,你為別人的悲喜而感歎,別人亦為你的遭際而唏噓,時間到了,戲落幕了,所有人都將退場,那一刻時光亙古如荒原,一切都被風沙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