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扁擔悠悠 父親和他的“百草地”
小時候,我搖頭晃腦朗讀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時,父親跟我說:“我們家自留地裏的好東西比它多呢!它是百草園,我們家的就是百草地了。”我聽了,不以為然地撇嘴——父親是在吹牛,那幾塊亂糟糟的自留地裏不就有些髒兮兮的蔬菜嗎,怎能和魯迅先生的“百草園”相比呢。有時,我還歪著腦袋問他:“你那兒有何首烏嗎?你那兒有桑葚嗎?還有油蛉、蟋蟀有嗎?有嗎?”父親總是搖著頭笑罵我:“唉,真是個小書呆子。”
父親今年七十多歲了,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光顧著他的“百草地”,數十年如一日。過去,家裏窮,父親不得不去自留地裏種些瓜果蔬菜上街換幾張鈔票。新鮮的蔬菜可是舍不得吃的,吃的都是賣不完的早已蔫耷耷的過夜菜,俗話沒說錯——“賣菜老農吃黃葉”。
如今,父母又開了家小店,收入也不錯。家裏人經常勸父親,年紀這麼大了,別太勞累,把小店照顧過來就不錯了,自留地裏不要去了。可他嗬嗬笑著不表態,一有空閑還是往自留地裏跑,為此,少不了招來母親的嘮叨與埋怨。嘮叨歸嘮叨,父親還是我行我素,不停地把成熟了的蔬菜收回來。自家吃不完,便往東家送去幾棵,叫西家來取幾把,還經常騎著小三輪車把新鮮的蔬菜送到幾裏外的我們家裏。有時候望著滿頭大汗的父親,我忍不住說:“你累不累啊,旁邊就是菜場,新鮮蔬菜不要太多。”父親還是笑笑,有時說上一句:“自家的菜吃了放心。”奇怪的是,我的兒子非常喜歡吃父親種的菜,經常在飯桌上問我:“媽媽,這菜是不是外公種的啊?我要吃外公種的菜。”
假日的一個傍晚,我帶著兒子參觀了父親的“百草地”。第一次來到“百草地”的兒子,看到眼前一畦畦生機勃勃的蔬菜瓜果,竟高聲歡呼起來:“哇!外公,這都是您種的嗎?”沒等父親回答,兒子已經撒腿往菜地裏鑽了,這裏摸摸,那裏拉拉,嘴裏不時驚喜地叫上一聲:“哈,這隻番茄紅了!”“媽媽,玉米已經長胡子啦!”“外公,我喜歡吃的花生藏在哪呀?”……父親邊打理著這些蔬菜,邊告訴孩子一些小常識,比如“花生蘿卜土豆都躲在泥土下”,“長長的帶豆要搭架子,好讓它們爬上去”,“玉米的胡子和外公不一樣,當它從白胡子漸漸變成黑胡子的時候,就老了”……
孩子的新奇快樂讓父親臉上的笑容越發得意而生動了。晶亮的汗珠在他黝黑的皮膚上不停地跳躍,閃爍著可愛的光芒,最後跌落在他深愛著的土地上。
我也被孩子的情緒所感染,禁不住伸展雙臂,仰起腦袋做起了深呼吸。“百草地”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與植物的清香,通透舒坦,鑽入了我的每個毛孔,然後遍及整個身心。
不知不覺,夕陽快溜走了,晚霞給田野披上了一條透明的紅紗巾。微風吹來,紅紗巾在“百草地”裏連綿起伏。父親和孩子被紅紗巾簇擁著,他們的臉膛兒也被染得紅彤彤的。望著父親,心底忽然升起一陣嫉妒。這“百草地”就像是他鍾愛的另一個孩子,在他百般嗬護下,幾十年來,始終展現著旺盛的生命力,而且越發生機勃勃起來。
那天晚上,我們和孩子聊理想。沒想到孩子說:“長大了,我要幫外公種菜去,把花生種得像黃瓜那麼大,把番茄種得像西瓜那麼大!”我們笑著罵他沒出息。唯有父親疼愛地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你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2007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