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我的現代生活 三山印象
在半個多世紀前,我尚是童年時,對現今春曉鎮的“三山”就有了印象,印象源自見識的三山賣柴人和他們的“飯包”。
那時享有“小寧波”稱謂的柴橋鎮街,在農曆每個月“逢一、逢六”約定俗成的大集市日的早晨,總能見到比平日多、為柴橋鎮居民們提供生活燃料的、比茅草柴貴的賣柴擔——“戧柴”,柴擔兩端的柴捆中都是一公尺以上的枯樹枝。當時我常跟為鎮上親戚家幫工的祖母去招買“戧柴”,見多了這些清一色是壯漢子的賣柴客,他們敞開衣衫立在柴擔前,摘下頭戴的草帽為滿身流汗的自己扇涼風,如在熱天,會著短褲、赤裸上身,雙手用力絞擰被汗水滲得濕漉漉的衣褲。他們的扁擔不同於常見竹製的,是一截既硬且韌的樹幹削製成的木扁擔;扁擔尖上係著碗大的一個粗白布包裹的飯包;“跺柱”——一根並肩高、似手腕粗、頂端削出凸緣的木棒倚靠在柴擔上。賣“戧柴”的人很直爽,他們常同我祖母一拍即合,頃刻挑起柴擔跟我們走,著麻兒草鞋(稻草編織,摻雜了麻線)的腳板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聲響一路伴隨我們回親戚家。祖母沿途同他們聊家常,而我一路上關注的是他們的“飯包”。直待主人稱過重付了錢,他們飲茶解渴之後才解開飯包。那飯包的“內容”我至今記憶猶新:圓滾滾的飯團,亮晶晶有黏性的飯粒如今天的“粢飯”,飯團麵上黏嵌著幾條嫩黃色中有幾絲綠的鹹筍幹,飯團中摻雜著橫七豎八的薯幹條。賣柴人津津有味、狼吞虎咽的嚼食常讓我看得直咽口水,童心竟有“飯團味道很美”、“賣柴客家在哪裏”等猜想和好奇。
猜想和好奇成了我“纏”祖母的“話柄”。祖母告訴我,這些是離柴橋15裏遠的被稱為“三山”的“裏山”人,冬天砍柴的“吃力”不講,就憑挑柴出來的一身汗水也是夠苦的,路上虧得墊在扁擔下肩胛頭上的“跺柱”,特別是上下五裏路長的陡峭獅子嶺,要不是跺柱支頂柴擔喘口氣,嶺道上無處放的柴擔壓在肩膀上咋做人?為趕集市,柴擔在五更天就要動身,家裏的女人起碼三更天要上灶做早飯、備飯團。“裏山人辛苦!裏山人賺鈔票難!”在祖母一迭聲的歎息中,我對三山人有了“辛苦、勤勞”的朦朧印象。
我童年能記憶“三山”,還因一則民間傳說。在一次買戧柴時,祖母問詢:“小哥是否知道三山柯家,在古代出過一位在樟樹嶺上除害、射殺白蛇精的英雄?”賣柴人頓時神采飛揚:“不瞞你老,射蛇英雄柯烋是我們祖上的太公。”他自豪地說,“聽老一輩講是在明朝,蛇精有稻桶般大,一裏多長,盤踞在樟樹嶺上樹尖戳入雲的大樟樹上,過嶺的、嶺腳田裏‘做生活’的人,統統被它伸頭張口吞落肚。天上響雷也打不到它,虧得我們太公助一箭,才讓雷神打死它。現在射白蛇處立有石碑,嶺頂有‘景仰亭’。”賣柴客離去後,我還不過癮,又聽祖母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故事。幼小的心靈自此有了“去出英雄的三山走走”的願望。
在兒童長成青少年時,我終於有機會到了三山,還因此結識了“裏山的親戚”。
那是一次學校在農忙時節組織初中二年級學生到三山公社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生活。半個月“三同”生活發生的幾起感人肺腑的事,平添了我對三山的依戀之情。
我難以忘懷“裏山人”為我去除不慎撲進眼內異物的情景。當時,我和幾個高個子男生被分配在全是棒小夥的作業班裏,領軍的班長柯兄說話利索,腰板挺直,走路生風。據說這是公社裏有名的突擊隊,果不其然,我第一天出工就受到了無形的“你追我趕”的勞動競賽氛圍的感染,捧著稻株幾乎是奔跑著去飛轉的打稻機上脫粒,不想一摞稻穗剛沾上轉動的滾筒,一股撲麵風使右眼驟然刺痛,淚水止不住地流。柯兄擦著手,模仿電影《奇襲》裏的台詞寬慰大家:“你們都去做自己的事。這點小毛病‘好修’。”他扶我去田塍坐下,胸有成竹地蹲在我麵前風趣地說:“讓我這個裏山人當回醫生。”粗糙的大手熟練地翻起我右眼瞼,一股熱氣逼近我臉部,突覺眼睛內有溫軟濕潤的物體在緩緩地蠕動,原來柯兄在用自己的舌尖舔刮吸附的異物,舔一遍吐掉一口唾沫,重複數次後合上我眼瞼說:“睜開眼試試土醫生的技術。”痛楚果真消失,映入眼內的是蹲在麵前的這位樂於助人的兄長剛正的國字臉,及兩撇濃眉下洋溢著殷切神情的有神的眼睛。以往我曾在家裏的親人處體驗過這種方法,今天居然受之於一位山裏的兄長,瞬時,我眼內溢出了內心受激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