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濤聲裏的細語——賽飛海洋散文的藝術特色(1 / 3)

代序 濤聲裏的細語——賽飛海洋散文的藝術特色

一個特殊的機緣,我得以看到這些寫海的文章。“從海水裏打撈文字”,這句充滿詩意的話語,是其中一篇文章的篇名,也是這組作品的集名。第一篇讀到的是《半島的年輪》,寫故鄉,沒寫故鄉的山,沒寫故鄉的水,寫的是海塘,直認海塘才是故鄉更本質的存在,有不同於人的發現,也有一種恢弘的視野。 “沿著海塘,一直往裏走撞到山腳,一直往外走掉進海裏,結局肯定是這樣。”這是高空鳥瞰的效果,作者正需要這種效果。除卻空間,就是時間:“象山圍墾海塘,甚至早於立縣的時間。即使從立縣之日起,一千多年,始終伴隨著開疆拓土的壯舉。”當把開闊的時空收縮為一點,作者看到了象山半島橫亙在曆代新老海塘之間的猶如大樹袒露的橫截麵:半島大地上的一道又一道年輪。作者有著某種特殊的眼力和感悟力,這是第一篇作品給我的感覺。

第二篇作品,讀到的是《必須經過的橋》。名字起得怪,像公文,而且是個政績工程,心中不由浮現出此類文章的模式預判。但才讀了個開頭,想不到心便被揪住了,這是怎樣的一座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令祖祖輩輩象山人魂牽夢繞的橋呢?文章獨辟蹊徑,全然未見此類文章常有的套路套話,豪言壯語,選取的是願、事、物、人、歌五個側麵,像五支組曲,回旋環繞,融為一體。所謂“願”,就是象山人從古到今盡快與世界連通的祈願,修沙石公路、造汽車輪渡、建二級公路,最後到跨海大橋;這樣一座橋,由“願”成“事”,象山人藏在心底一千多年的願,終於變成了嘴上的話,紙上的圖,圖上的橋;當圖上的橋變成現實的橋時,這個 “物”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如同一個孩子, “出世、滿月、對周,三翻六坐九爬爬”。這就不能不寫到“人”:看橋的人,造橋的人,用橋的人。 “現場有兩類人叫人內心一動,湧出一分辛酸和九分欣慰。一類是來自海島、山村的龍鍾老者,他們是這個時代最有資曆的跋涉者,虔誠之至,似乎來看一個神跡。如果天從人願,到大橋開通還要等上多年,對於風燭殘年者,這是一個不短的長度,也許他們當中有人真正踏上這座橋,隻有在來生。還有一類是抱在懷裏,牽在手上的幼兒,他們無邪的臉和眼睛,預示著將來走過這座橋的時候,並不一定記得當年激動人心的時刻。於他們而言,這不是奇跡,而是順理成章。”最後是一首“歌”,追尋的歌,願望的歌,等待的歌,實現的歌;與開篇的主、客對答呼應著,給千古夙願終能實現於今天獻上一首讚歌。這是一種怎樣的結構?這是情緒的結構,如若不是與所有島民一樣從小忍受交通阻隔之痛,並且不是陣痛,而是持久的痛;如若不是從小希冀用橋來愈合這種痛,又讓這種希冀浸潤於千年等待的曆史中,是不可能孕育出這樣的情緒結構來的。

我對後麵的閱讀充滿了期待。

以海為中心,最有資格充當主角的當然是以海為生的人。誰都會自然地想到那些在驚濤駭浪裏討生活的漁民,然而沒有。恐怕是女人不得上船的俗規限製了作者的視聽。走到前台的是漁民們的妻子,《你的狹窄我不懂》寫石浦港的女人,小至雞毛蒜皮,大至整條巨輪半壁江山,岸上和水中的一切,像漁網一樣糾結在一起,而漁網之結,就是漁民們的妻子,特別是船老大的妻子。男人們出海了,同樣的風浪洶湧在她們心裏,而她們是男人們的岸、燈塔、纜繩。如果說船老大是國王,她們就是王後,裏裏外外,事無巨細,都得靠她們打理,包括打船籌措資金,采購生活用品,通宵賣魚守魚,最後要將魚、油、冰、利息諸項進出,通通交割清楚。而她們和丈夫的最大願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女離開大海:“自身進發到海裏越深,目標卻是想子女離大海越遠。”

有兩類人物特別受到作者的關注,一類是行將被現代化船業生產淘汰的傳統造船產業的工匠,一類是寄生於現代化船業生產夾縫中的“解葉子”。《末代船父》就是傳統造船業和造船匠的挽歌,主人公祖輩三代造船為業,自己 14歲開始做學徒, 21歲當上島上唯一船業社的社長,打造木船已經成為他的生存方式和表達方式。但是,他卻遭遇到了他及別人造的木船正被大批拆解、徹底消失的時代,跟所有即將失傳的手工藝一樣,這些末代傳人必須接受殘酷的命運。初讀《解葉子》,開始不知所雲,後來才看懂了,“解葉子”原來是一批潛水幫螺旋槳清除破漁網之類糾纏物的人的統稱。他們收入微薄,營生危險,但卻坦然麵對風浪,生活知足常樂。相比大船巨輪,他們駕駛一葉小舟,如同螞蟻之於大象,然而一旦螺旋槳被雜物纏死,任你萬噸巨輪,卻也動彈不得。由此見出小小草民的分量。

篇幅最大的是《流言中的無人島》。說是無人島,卻也不是真的無人,一位年輕漂亮的廚娘和一群強壯粗獷的漁夫便是島上的居民。漁夫們以粗人的方式憐香惜玉,劈柴、挑水、澆園、修路,凡重活都搶著幹了;小廚娘則以加倍的勤快和出眾的廚藝為報。那種荷爾蒙激發的欲望與海天島國樸實的道德戒律的衝突,被作者拿捏得非常有味:

每每飯前,廚娘要作最後的準備,漁夫們則隨意地歪在門外道地裏聊大天。辛苦暫時結束,飯菜的香味從廚房門口一股接一股地躥出來,鬆弛與興奮同時作用於他們,鬆弛的是肉體,興奮的是精神,那話語就滔滔不絕,像波浪一樣一陣陣地拍打著空氣,並湧進廚房。

湧進廚房的還有笑語聲,大多是些葷段子。漁夫們都是些青壯男子,禁錮在這人跡罕見的島上,一年難得回幾次家,那話說得更加肆無忌憚。以前的時候,他們常圍著潑辣的廚娘打嘴仗,自從小廚娘來了,稍一起哄就臉紅。試過幾次,大家就小心翼翼起來,不願再當麵令她難堪。但心中的話是禁不住的,隻是留在門外講。因為這一點,他們講得似乎越發起勁。

起初為了給婆婆和丈夫生個男孩,懷孕的女人隱姓埋名,被送到島上當廚娘,處著處著,小廚娘倒生出了樂不思蜀的滿足感。當她冒著超生的風險,最後生下的還是女孩後,小廚娘真帶著孩子在島上常住下來了。被叫作“朵朵”的女孩長到十八歲,也在島上挺起了大肚子,也生下了個孩子,但不是女孩是男孩。母親一輩子做不到的事,女兒很容易就做成了。小廚娘的勤勞隱忍,漁夫們的艱辛善良,小女孩的童稚可愛,統統融入密集的精準的細節中,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