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也裹緊披風上了城樓,過不多時,探子來報,契丹軍在離城還有二十裏的地方紮營了,眾人奇怪,隻能等待。
穆清站在城樓上向遠處望去,曠野裏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可老遠之外的天際泛著紅暈像是契丹那十萬大軍紮營的火光就在眼前。
城樓上火光亦是通天,火油機後堆著小山一樣的紫鎏金與牛油包,弓箭手身旁也壘著成堆的火箭,穆清往左右掃視幾個來回,將士們一臉嚴肅,寶和拿著竹筒鏡注視著遠方臉上笑意全無,他臉上總是生動無比,鮮少嚴肅無話,穆清來來回回看半天,心下慌亂,轉身從城牆上往下走。
小河灘城裏的百姓已經南遷,整個城現下儼然是一座兵城,街上來來回回全是打著火把的兵士,眾士兵都朝著四個城門行走,穆清一個人往回走,進了自己暫時住的那院裏四周稍稍安靜下來,她深吸口氣大力將門推開,門板撞在兩邊的牆上發出巨大響聲,可塌上睡著的人依舊安靜睡著,穆清在門口呆站半晌,然後垂下眼睛進了屋裏。
他總像個天神一樣,不像天神總也是個張牙舞爪獠牙四起的修羅夜叉,仿佛誰人都不能傷他分毫,如今他閉眼一身的潰爛躺在這裏,穆清都不敢想象他經曆的那一戰與大軍失散的幾日裏發生了什麼,必然是萬分的凶險艱難了,隻是他少年將軍並非頭一回上沙場,又怎麼會與大軍失散。
心下種種疑惑,然能給她說的人隻是一徑的睡著,穆清蹲坐在床榻跟前,緩過肚裏一陣的抽疼然後噓一口氣,四下裏無人,牆角的一盞油燈忽閃閃亮著,床榻這方並不明亮,穆清突然間就無助絕望的欲哭。你怎麼能這樣,什麼都不給我交代就這麼躺著,你好容易搶來的東西你也不看著,眼看你的江山都要散了,你交予我,我能給你完好的交回去麼,我肚裏孩子還沒有見過天日,你怎麼忍心叫它在肚裏就要經受這樣的紛亂,外麵的炮火聲你聽見了麼,所有人都備著打仗給你守江山你為什麼還躺在這裏。
穆清欲哭,還想歇斯底裏將躺在床上的人從床上搖下來叫他睜開眼睛,可她終究是沒哭也沒旁的動作,隻是用帕子沾了一點水將他口唇潤濕。定定看他半天,他那麼躺著也還是個遠山一樣的姿勢,穆清伸手摸皇帝臉,最後附身在他唇間輕觸,“你趕緊醒來呀,我害怕的不得了。”她低聲請求。
皇帝刀傷凍傷嚴重,不知經曆了什麼總也是不醒,穆清在他跟前守了半夜,最後才被身邊人叫回去。
當日夜裏,駐紮在二十裏外的契丹兵重新拔營往小河灘城聚攏,等到五更天時候城外炮火震天,城牆上喊殺聲響徹城野,穆清一夜未合眼,等城牆上殺聲大作時候她從屋裏出來。
此時天黑的像是被墨浸透了,前半夜還能看見星子,這會兒是星子也看不見,涼州的六月如京裏的九十月,夜風吹來徹骨的涼,天仿佛要塌下來一樣,密密的罩著這座沒了大軍援軍也到不了的小城。
穆清從屋裏出來仰頭看一眼這天,頓覺喘不過氣來,這城像是一把鎖,若是被人開了鎖,鎖後的整個家都要被洗劫一空,城裏四處有火,她在的院裏卻是稍微暗了些,穆清在暗裏摸著肚子鼓了所有勇氣,你爹不在,我要替你爹成為眾將士的支撐。夜色濃染,穆清匆匆從暗裏出來往城牆上去。
是時兩方激戰已經開始半個時辰,穆清一上城樓冒著熊火匆匆掃一眼城下然後眼睛一晃,城牆下已經死了一層的人,屍體堆起來約莫快有半個城牆高,可遠方還是源源不斷有人撲上來。
寶和從人群裏看見穆清,連忙跑過來一把將她壓坐在地上,“靜妃娘娘肚裏有小皇子,將她送回去。”
周圍炮火聲一片,寶和幾近喊破嗓子才叫一個參將聽見他說什麼。
“我不走,不能走。”穆清同樣大喊。
“將靜妃拉下去。”寶和不耐煩聽穆清說話,滿場攻城戰裏他隻盯著一個人,契丹人善騎,然能淩空踏步上城牆如入無人之地的就隻有一個人,契丹兵不用管,他隻盯著那一個人就行,隻是看了好長時間,還沒看見那人。
穆清再想留在城牆上然卻是不能夠,皇上叫譚盾師傅,譚盾讓寶和指揮守城,那參將不由分說護著穆清要下城牆。
如今穆清已經是八個月的身子,她即便是個長條身子肚子也大了起來,她一介婦人還大著肚子來回兵士一個閃躲不過就要撞上她,況且這種場合孩子也受驚嚇,穆清無意讓那參將為難,況且她仿佛真是不能留在這裏,遂就又回了院裏。
回了院裏她總也是不能真正歇下來,旁邊的院裏不時有傷兵送回來,清豐忙得焦頭爛額,穆清進了旁邊院裏幫忙調度物資。
如此無知覺間天已經大亮,城牆上的炮火聲不斷,卻是過不多時西邊仿佛又有了炮火聲,穆清一驚,西城門也是被攻打了麼。
她急匆匆出了院子,街上兵士四處奔跑,不知情勢是如何,清豐緊著她身子將她趕緊拉回去,到了晌午時分最先開始炮聲的南門與後來又開戰的西門炮火聲漸弱最後慢慢熄聲,寶和筋疲力盡從城牆上回來,狼吞虎咽將備好的吃食一頓吞咽然後又出去準備下一波戰事。
城外契丹兵戰了四五個時辰約莫也是困乏時候,這會兒休戰兩方都暫時歇一口氣。
城裏五萬兵士折損厲害,這時候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人死了,隻是那文書奴帶來的這十萬契丹兵是相當厲害,撲城攻城如虎狼,寶和手裏人少,盡最大可能將兵士分在四個城門上,隻求能與契丹兵拉鋸,等譚盾二十萬大軍回來,抑或等東邊沈宗正派人援助,總之隻要等來一方援助就能撐過一劫。
七月初七這日,天從五更時候就陰了,等天亮之後黑雲壓城頃刻就是一場大雨,隻是因了火炮城裏才將將亮一些,火炮一熄天重新黑下來,臨近午間時分更是起了大風,穆清去看寶和,寶和一身狼藉睜眼看著屋頂,不知什麼時候城外又起戰事,他合不了眼。
“睡會罷,撐到援兵來就好了。”穆清道一句。
寶和木愣愣不知在想什麼,半天了才說“我怕我們等不及援兵來了。”今早的攻勢,契丹那方壓根沒打算久戰,是個不懼折損多少也要將城攻下來的樣子,這也符合帶兵的人性子,他約莫是知道皇帝昏迷不醒消息,也說不定皇帝與大軍離散還就是他幹的,寶和越想火越大,再是坐不住一躍而起要出城去。
穆清聽寶和那一句話之後肚裏一疼,勉強扶著肚子從帥帳往回走,最後走回皇帝屋裏慢慢坐下,“你要是再不醒來就要妻離子散了。”穆清同皇帝道一句,她總覺著就算是眼下境地,隻要他醒來就能一舉定乾坤。
皇帝臉色潮紅,凍傷潰爛之後的愈合將他蒸的清醒不能,穆清攥著皇帝裂開口子的手背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就要聽見城破的聲音。
今日也不是亡國時候,就算城破也不到亡國時候,譚盾的二十萬大軍,從玉門往析津府撒開成百萬士兵,還有幾個關都有人守著,京裏韓應麟坐鎮,當不是亡國時候,可皇帝還不醒來,穆清總覺著城破之後就要亡國。
她在人前還維持了靜妃模樣,在皇帝床榻跟前就一絲力氣也抽不出,摸著皇帝手指一個骨節一個骨節看過去,我總也是不敢同你過於親近生怕人說我犯了哪一條,這會卻是可以放心親近你了。
穆清攥著皇帝手察覺他手指微動往臉上看一眼,他兩眼依舊閉著,這兩日他老是這樣,像是要醒可總也不醒,旋身去拿放在他床上的木箱子,穆清已經翻看過無數遍了,他給她寫了一遝的信按著日子發京裏,總也是來回來去那幾個問題,就那幾句話,他興許是覺得丟人不與旁人看,寫好了收在自己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