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出租房裏,南氏麵對著牆壁一言不發。介驚石則抱膝坐在凳上,頭倚在牆壁上,拋出一匹又一匹連綿不段綢緞錦帛般的哭聲,淚水落滿她的膝頭、腳趾、手指、肩膀。
石父、石母站在介驚石麵前,微笑著勸她,安慰她。
“沒什麼,孩子,這能算得了什麼呀?”石父輕輕拍拍她的頭,“做父母的無能,現在井兒生了病,我們居然連足夠的治病的錢都拿不出來,我們這心裏有愧呀!我們不配做父母呀!……我們得給石井做點兒什麼呀!要不!要我們還有什麼用呢?”
“孩子莫哭了,隻要是父母無論是誰,都會這樣做的,”石母緩緩撫著介驚石的肩膀,“做爹做娘的為孩子做什麼都應該的。就是用父母兩條命換孩子一條命也是應該的呀!誰讓我們是做父母的呀!”
南氏不要再聽下去了,他龍卷風一樣旋過身,衝出房間,狂奔而去。
“南氏—”
介驚石急忙跳起來,追出去。
雨,已經停了,雨洗過的蟲聲如擊岸的海浪一般拍打被雨衝刷得單薄的夜晚,就連天幕上的星子都孤冷寒絕了,像剛剛流過傷心淚的眼睛。
“南氏—”
介驚石赤腳追來,一路奔跑,踩起的水花兒飛濺。
追到南氏時已到碧嫣湖邊了。
一場暴雨,碧嫣湖一下子漲漫了葦叢,滿池湖水黑藍藍,光迷離影縱橫,似藏了雷霆風雷的水底,一石擊投去,便會擊起霹靂飆風。
南氏雙腳沒在水中,麵朝湖水,無聲無息,像著陸的水神在觀察自己的淚積成的湖。
“南氏—”
介驚石用腳心試探著水下青草腳步幽幽帶著波痕呼喚著他的名字走向他,聲音裏濕漉漉的,帶著行雨的水雲。
介驚石站在了南氏背後,用顫抖的手指觸一觸他冰冷的手背。
南氏回過頭來。
介驚石感覺自己的心立刻像凋謝的花,一瓣一瓣落進深淵。
第一次,她看到他從來都如長天般遼闊的眼睛,深海般波瀾難測不見底的眼神中塞滿了痛苦和無措,其中茫然像個失了家的孩子。
有一滴碩大如燭焰的淚滴從南氏的眼睛裏跌出來,這隻是他焚心烈焰中的一粒。
“驚石,怎麼辦,該怎麼辦呢?”
南氏絕望而無助的聲音其實是在向無能為力的自己求助。
“怎麼辦,驚石,我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南氏回過頭去,他的淚水和呼喊無法使他擺脫痛苦。
介驚石站在那裏望著以黑色湖麵上剪割刀裁的波光背影的南氏的背景,她緩緩退去,走出水,濕淋淋的她如走上陸的尋找王子的美人魚,介驚石漸漸走進夜色的大幕裏,離南氏越來越遠了。
“怎麼辦,驚石,我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南氏流淚後的這句話像是介驚石靈魂裏一隻撲掙紮被撞得毛羽紛飛,卻依然頑強不息的鳥兒,“驚石,怎麼辦,該怎麼辦呢!”
介驚石收住腳步,向來路長長的來路回過頭去,路燈昏黃,但黑暗的那一端是流了淚的南氏。
“南氏,不要哭,你一滴淚也能淹死我,南氏,不要哭……”介驚石在心裏說,“我不要你哭。”
“我姑媽和姑丈要我來找你,他們現在正在你的宿舍裏等你。”蕭一山走到南氏身後,說完了就走了。
南氏在湖邊坐了一夜,昨夜的星光還閃在他眼底,一夜的露水和湖風,濕透了他的心,吹碎了他的魂魄。現在,他回過頭來,痛苦和茫然凝結成的麻木布滿他的瞳仁。
“怎麼回事兒?你去哪兒了?”孟秋千在宿舍門口和南氏走了對麵,“昨天晚上介驚石在你床上坐了一夜,前腳她剛走,後腳她父母又來了!”
南氏低著頭,從杜放和門的縫隙間側身穿過。
介子濤和蕭鶴鳧站了起來。
“我女兒忽然向我們要一百萬元,這是為什麼?她要錢要去做什麼?”
南氏一怔,看著他們。
“一百萬元對我們來說並不算什麼,但是,我們要知道她這是為了誰要錢,她要這錢用去做什麼。”
“不錯,驚石是為了我……”南氏低下頭,“我現在需要支付一筆……一筆數目巨大的手術押金。”
“你不要緊張,這沒關係,我們說過了,一百萬元對我們來說並算不上什麼,”介子濤和蕭鶴鳧重新坐了下來,“但是,我們要你幫我們做件事兒,這事兒對你來說一點都不困難,就是說服驚石,讓她和一山到美國去讀書。”
介子濤和蕭鶴鳧走後,南氏把自己平攤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待到他睜開眼睛時,他已不知不覺,渡過了沉沉一覺。南氏“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跳下床來,朝門外走去。
經濟學院女生樓六一房,南氏舉手敲介驚石的宿舍門。
門並沒有上鎖,一碰便打開了,南氏看見介驚石正闔著雙目坐在地上,背靠牆壁,雙腿橫在門前,兩隻手疲憊地搭在地上,整個人看起來就像被狂風吹過了的葉片。
南氏拉住門,退出來,輕輕掩上門,走開去。
“吱—”那門在他身後響了一聲,南氏回過頭,看見介驚石已經立在了門外,她正看著他。
“我來求你一件事,”南氏說,“我來向你借錢。”
介驚石看著他,目光中斂著他的倒影。
“你說過你父母有很多很多的錢,你要多少他們就會給你多少,對嗎?”南氏迎著介驚石像碎裂的琥珀般的目光,“我向你借一百萬元。”
“你為什麼借錢,你為了誰借錢?”介驚石的語氣很平靜,是水晶在高空中墜落著,在未著地前的未粉碎。
“為了我自己。”南氏轉過臉去,迎向一陣襲來的風,風裏飛著一頁破碎的紙張。
“你騙我!你分明知道我知道你是為了石井,你還騙我!”介驚石的聲音在發抖,聽得見天空在撕裂自己,隨時都會飛成一場雪。
“我沒有騙你。”南氏緊緊盯著那翻滾著跌向大地的紙頁。
“沒有騙我?你什麼意思?你就是石井,石井就是你嗎?”
“是的!”南氏看見那張紙跌入樓下天井的水池裏,那水一瞬間就淹透了它,“石井是我女朋友。”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介驚石平緩的聲音如連綿的山一樣舒緩,如天上的白雲一樣悠遠,裏麵有深淵,山巒是大地的墳墓,白雲是雨水的井台,她緊緊咬住自己的唇,眼睛斂著目光,仿佛在接受上帝的審判。
“你沒有聽錯,我愛石井,我不能讓她死。”南氏的目光從那張已經沉沒的紙上收回來,沒有一絲驚惶和忙亂推向介驚石,像大地拒絕一隻要走上陸地的魚,用一場大雨推她回到海洋去。
沉默,是萬物已被霹靂攝盡了心神魂魄。
介驚石笑了,慘烈像青霜撕裂荷葉:“我知道你是騙我,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你為什麼要這麼狠,這麼絕?”
她的聲音像凋零的百合,失去了呼吸,失去了大地:“南氏,我真的讓你那麼討厭,讓你那憎惡嗎?”
介驚石從南氏身邊走過去,落花流水,森森翠翠的睫毛垂下來遮住破碎的瞳孔,背影幽幽,像月夜下隨時會被風吹散的一縷藍色的煙。
“南氏,請你陪我走一段,”介驚石背對南氏說。細細的輕風拂過安靜的大地,奏響所有的植物,所有的植物都是大地之琴上綠色的會綻放名叫做鮮花的笑容,會流眼淚的弦。
他們踏上碧嫣湖的甬路,湖風飛來熱烈地擁抱他們,是因為湖看見他們不快樂,不忍心讓他們不開心。
介驚石蹲下來,看著走在自己右前方的南氏毫無知覺地漸漸走遠,她把他的背影,一眼又一眼地投入心湖,這是她青春的珠寶,是她最秘密最疼痛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