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爭的味道(1 / 3)

“嘭”地一聲,炮彈爆炸了,把地上的青草掀了起來,露出一堆白色蟻卵和一隻碩大的紅色蟻後,它們和那些泥巴一起飛向天空。它們聞到了刺鼻的戰爭的味道,一種辣辣的硫磺的味道,讓它們頭昏、惡心。白色蚊卵被這種怪怪的味道殺死了。它們母親柔軟的身體讓它經受住了地球引力的親密而致命的吸引,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巨大的爆炸聲和令人討厭的粘稠的硫磺味讓它完全沒有了方向感,倉皇地在地上繞著圈子,什麼也看不見,都是牛奶一樣的乳白色煙霧,一股帶著甜膩膩腥味的液體落下來,覆蓋了全身。它用嘴巴舔了一下,一股新鮮清香的鮮血的味道衝上腦門,一身細胞興奮得發抖。這是戰爭給它帶來的一份珍貴大餐。它從此知道了戰爭還有一種味道,那就是像人流出來的鮮血一樣的味道。

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五十一師三0五團一營二連連長李茂才看到一排長臉上那隻碩大的紅色螞蟻時,嚇了一跳,它正趴在他臉上使勁地吮吸著泛著泡沫的鮮血,微小的眼睛裏閃著貪婪的光芒。他把目光往下麵移了一下,腦袋嗡地響了起來,頭皮冷嗖嗖的,伸著脖子打了一個冷戰,就像躺在地上的那張臉不是一排長的,而是他的一樣。那是一顆殘缺不全的頭顱,半個臉不見了,剩下的一個耳朵被炮彈削去了半個,眼睛從眼窩裏迸了出來,隻有一些渾濁的晶狀物連著,就像重感冒時從喉嚨裏吐出來的濃痰一樣。如果那個位置不是一排長的,如果不是他在炮彈落下來之前飛快地瞥了一排長一眼,他是說什麼也認不出來這是一排長。他的身子哪裏去了?他側過頭,茫然地向四周張望,硝煙慢慢散去,戰壕旁邊那棵和他一樣營養不良的低低的槐樹還在,排長的上衣裏包著一塊滴答著鮮血的肉,掛在樹枝上,另一條樹枝上掛著排長的一條腿,一股肉tǐ被燒得半生不熟的味道飄了過來,比到處都是的硫磺味還要難聞,是一種惡臭味。蟲子一樣的淚水和鼻涕爬過被硝煙熏黑的臉龐,就像那隻螞蟻爬在自己的臉上一樣癢癢的。他不由對著1937年10月上海的天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對李茂才來說,戰爭的味道就是鮮血的腥味和死亡的惡臭味。

十多天之後,國民革命軍第五十一師三0五團一營二連連長李茂才出現在南京淳化鎮街頭。他帶領的二連隻剩下十多個人,其他的官兵在淞滬會戰中全部戰死了。他不得不帶著這個殘破的連隊撤了下來,團部交給他的任務是帶著他們提前趕到淳化鎮,為全團打前站。有小道消息說,五十一師極有可能會繼續參加保衛首都的會戰。

李茂才把這個任務想得簡單了。他離開上海的時候,上海還沒有淪陷,但每個人都知道,上海淪陷是遲早的事情了。南京離上海隻有六七百裏的距離,日軍既然能攻下上海,南京當然也不在話下。按照他的想法,南京的居民已經開始撤離了,尋找一些讓官兵宿營的地方應該不成問題。

但他還是想錯了。淳化鎮像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沉默地坐在蒼茫的土地上,樹上的小鳥被他們戴著的明亮的鋼盔和背在身上指向天空的黑洞洞的槍口上晃動的陽光驚得飛了起來,在天空中盤旋著,好奇地衝著他們喳喳地叫著。整個鎮子並不大,一眼就望到頭了,一輛挺著大肚子的卡車從大街上搖搖晃晃地開過來,揚起了一路灰塵,那些塵埃在空中翻滾,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罩著了路邊賣油條的、賣煎餅的,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生意,仍舊有人圍過來,買了一個卷了土豆絲和醬豆的煎餅,邊走邊吃。街上行人很多,他們對突然出現的這十多個軍人並不感到驚奇,隻是稍微瞥了一眼,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剛剛二十出頭的中尉連長李茂才恍惚走錯了地方,耳邊的炮聲還在轟轟地響著,子彈還在頭頂啾啾地飛著,甚至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裏,他都覺得還是那種混雜著鮮血的腥味和死亡的惡臭味。戰爭就在眼前,這個鎮子上的人們為什麼還如此悠閑?即使戰爭的消息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但近三個月的時間,這時也應該走到了南京。南京怎麼還如此安靜?

不,還是有動靜的,並且還很大,路兩邊裝飾豪華的酒樓裏坐滿了人, “哥倆親啊”、“魁五壽啊”這樣的劃拳聲居高臨下地從二樓砸下來,那些人臉脹得通紅,像發怒的螃蟹一樣伸著指頭叫著,唾沫星子像紛飛的蒼蠅一樣落在麵前的杯碗盆勺裏,發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音。陽光在低矮的瓦房和樓房之間跳來跳去,各種顏色的牆壁把陽光折射過來,像色彩豐富的波浪在空氣中一波一波地湧來。他甚至恍惚聞到了大海清新的氣味。李茂才覺得像做夢一樣,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前方在喊著“衝啊”、“殺啊”,後方的人在喊著“哥倆親啊”、“魁五壽啊”,短短的十來天,就好像經曆了兩個世界。

士兵們像進入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瞪著眼睛四處張望,好像沒有見過世麵一樣。他們一臉疲憊,衣服已經換洗過了,但仍舊散發著血腥味和戰爭的惡臭味,它們鑽進他們的頭發裏、鼻孔裏,整個五髒六腑已經被戰爭的氣味浸過一遍,怎麼也洗不掉了。在這個陽光明亮的中午,遠離戰爭的淳化鎮一下子讓他們鬆弛下來,他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裏新鮮得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樣的空氣,就連那個大卡車哼哼哧哧地從他們身邊開過,卷過一長溜的灰塵,撲向他們的眼睛,鑽進了他們的鼻孔裏,他們仍舊毫不在意地笑著,驚奇地看著每一家店鋪,每一個人。

原本以為能走的人們早已經走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鎮子,隨便就可以找幾處宿營的地方,但現在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了。

李茂才不得不停下來,彎下身子問路邊一個賣菜的老頭:“老先生,請問鎮公所在哪裏?”

那個老頭像被嚇著了,身子往後仰了一下,瞪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李茂才,搖了搖頭。李茂才苦笑了一下,這個來自鄉下的老頭,難道連什麼是鎮公所都不知道嗎?

他隻好站了起來,攔著了一個戴著禮帽的中年人。中年人板著麵孔,一句話也沒說,回頭冷冷地向遠處有著幾座灰色平房的小院指了指。

李茂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輕輕地說了句:“謝謝。”

那個中年人好像沒有聽見一樣擦身而過,他的衣衫帶起的清冷的寒風讓李茂才鼻子有些發癢,想打噴嚏,他使勁地抽著鼻子忍了忍,終於克製住了。

鎮公所門口兩邊是覆蓋著黃色琉璃瓦的兩層小洋樓,每個樓都有一個香豔的名字,站在門口的姑娘們搽著口紅,穿著繡著紅豔豔的牡丹的布鞋,有幾個長得稍微漂亮的,還穿著難得一見的高跟鞋,她們身上散發著濃重的劣質香水的味道,滿眼媚笑地邀請著過路的行人。當李茂才帶著這10多名死裏逃生的士兵經過那裏時,她們眼裏一下子散發出更多的媚笑,有幾個甚至跑過來,伸出塗了指甲油的小手,拽著幾個士兵的胳膊,嗲著令人骨頭發軟的聲音招呼他們:“大兵哥,來玩玩吧。”

士兵們的腳步一下子亂了,眼神像蒼蠅一樣嗡的一聲飛過去,再也不肯離開,叮在她們白得可以看到青色血管的皮膚上,好像要叮出血來。李茂才咳了兩聲,仍是叫不回它們。

炊事班長大老馮看了看連長,連長的眼睛也往那些姑娘身上溜,他的膽子就大了,盯著那些爭奇鬥豔的花朵,嘿嘿地笑著說:“你們太熱情了,真感激啊,江南的姑娘就是好啊。”

他的聲音雖然並沒有明顯的下流腔調,多說也就是一種窮開心,但李茂才聽著還是刺耳。這個四十多歲的光棍老兵,在淞滬會戰前的幾個晚上,總是很晚才回來,有人說他出去找妓女了,但李茂才一直沒有抓到把柄。他想回頭狠狠地瞪他一眼,但目光落在他那遍布皺紋的臉上,心又軟了,雖然目光很嚴肅,但已經沒有瞪的意思了。這是個可以當他父親的老兵,從二十歲就開始當兵,軍閥部隊待過,其他雜牌部隊也待過,輾轉到了五十一師,年紀大了,隻能當個炊事兵了。長官本來想讓他複員,他一聽就哭了,說自己沒有家,早就把部隊當做家了,複員了能到哪裏去呢?他寧願不要軍餉,隻要讓他在部隊呆著就行了。長官就讓他到了二連的炊事班。李茂才並不喜歡他,部隊是用來打仗的,不是養老的,這麼大年紀,步槍的後坐力都可能把他掀翻,留在部隊真是累贅。他為這事找過幾次營長,營長勸他說,算了算了,人家一大把年紀了,什麼都不會,就會給當兵的做飯,你把他趕走,讓他要飯去?養著就養著吧。

時間長了,李茂才發現大老馮其實還不錯,別的連隊炊事班的老兵手腳總是不幹淨,但他很老實,幹活踏實,從來沒有貪過菜金或者偷偷地賣過糧食,甚至也沒有做過夾生飯或者把飯做糊了,部隊行軍再緊張,哪怕他自己餓著肚子,也要先想法把飯做好,讓士兵們吃飽。李茂才這才不說讓他走了,還讓他當了炊事班長。

大老馮看到了連長的目光,立即把那張嬉皮笑臉收起來,揮了揮手,說:“走走走,我們有紀律,找了你們,要槍斃的。”

那些妓女們根本就看不上他,目光從他皺紋縱橫的臉上一瞟就過去了,側過身子去拉跟在後麵的二班長王大猛,但她們的手還沒到跟前,王大猛就向後一跳,聲音大得震人耳朵:“謝謝啦謝謝啦,我們都是窮大兵,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們又不要,對不起了,對不起了!”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做揖。他誇張的動作逗得士兵們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李茂才也笑了,鼻子卻一陣發酸,心裏也很難受。聽著這些笑聲,看著他們開心的樣子,哪裏能想到,就在十多天前,他們還是在到處是紅的血白的肉的戰場上呐喊衝鋒,把生命交給了命運,隨時都準備戰死。這些活下來的人,每一個人都是英雄,他們是五十一師的種子,是二連的種子。李茂才扭過頭去,憂傷地望了望上海的方向,不知道現在仗打得怎麼樣了,但願還在與日軍作戰的兄弟多活下來幾個,舔好傷口,然後再戰。但最好不要參加南京保衛戰了,五十一師在淞滬會戰中傷亡太大,應該先撤到後方整訓一段時間再說。李茂才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想把那些令人煩躁的念頭呼到空氣中去,讓風兒把它吹走。情況並不樂觀,聽說那些從淞滬戰場撤下來的部隊很有可能繼續留在南京作戰。他扭頭打量著這個簡陋的小鎮,每一座房子都是那麼親切。淞滬會戰很快就要結束了,弟兄們說來就來,一定要多找一些房子,讓從戰場下來的兄弟們好好睡一覺,美美地休息幾天。

鎮公所雖然隻是幾間平房,但每個房間都很繁華,擺著偌大的辦公桌,還有太師椅,李茂才甚至在一間辦公室裏還看到一張太師椅上放著一張狼皮,厚厚的絨毛閃著油亮的光彩。那裏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臉上泛著的油光就像一層清清的水,臉上的肥肉像河裏圓圓的石頭雜亂地堆在一起,眼睛藏在中間就像從石縫裏爬出來的小魚。李茂才看了看他,剛想問問鎮長在哪間辦公室,那人的眉頭立即像波紋一樣一層層地皺了起來,氣衝衝地朝著他們嚷道:“什麼事?你們這些當兵的有什麼事?誰讓你們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