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柳東雨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日子。不是因為那天下了雨,她滑倒磕破了臉;不是預感霧一樣籠罩著她,她突然失了方向感;也不是那個人再次出現,讓她心底的傷口瞬間裂開。她記得,是因為她的後半生像一粒種子埋進那一天。
柳東雨傾倒下去,身後的陸芬隨著一聲驚叫。她本來想拽柳東雨,但是腳下不穩,也滑倒了,正好砸柳東雨身上。妹呀,陸芬的聲音透著慌張。她沒有馬上爬起來,而是妹呀妹呀喚著柳東雨。柳東雨喝令,叫什麼叫,趕快離開!陸芬剛仰起半個身子,就挨了日本憲兵一槍托。陸芬再次倒下去。柳東雨迅速翻身,陸芬正好跌她懷裏。那個秤砣一樣的日本憲兵喝令兩人起來,卻又用槍托對著她倆。柳東雨明白在地上賴著會惹怒他,起身沒準兒又會挨打。瞪視片刻,柳東雨說,你站遠點兒,我會起來的。柳東雨說的是日語,憲兵愣住,顯然沒料到。趁這個機會,柳東雨推推陸芬。這次陸芬反應倒快,站起來馬上退後幾步。
對麵的門開了,陸續走出四個女人。她們是昨天夜裏關進來的。肯定沒睡好,都搖搖晃晃的。走在前麵的中年僧尼步子還算穩當。柳東雨頗為意外,他們連僧尼也不放過。
柳東雨掃了掃,加上秤砣,共四個憲兵。若在森林,是有可能逃的。這裏不行,跑不過子彈,而且路也太滑。秤砣喝令柳東雨和陸芬上車。陸芬悄聲問,要把咱們拉到哪兒?是要活埋嗎?柳東雨看出陸芬的恐懼,安慰道,怕也沒用,先上車吧,到了就知道了。陸芬猶豫著,妹子,你可不能丟下我呀。柳東雨說,不會的,別磨蹭了。柳東雨比陸芬年齡小,卻是陸芬的主心骨,其實兩人認識還不到三天。
多年後,柳東雨回想那個雨後的日子。若不是她拽那一把,陸芬就沒命了。
那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天。
中年僧尼身後的女孩撞了憲兵一下,奔向大門口。發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看著女孩,沒追也沒吆喝,似乎女孩在開什麼玩笑。陸芬顯然意識到這是個機會,身體已經前傾。柳東雨一把揪住她,死死的。陸芬驚愕地看著柳東雨,嘴唇哆嗦卻發不出聲。柳東雨低喝,別動!陸芬再次瞅瞅女孩,回頭瞪著柳東雨。柳東雨看到不解和憤怒。
院子不大,但巷子很長。女孩還在跑。要說她速度夠快的,彈跳力也好。就要到巷口了,槍響了。柳東雨聽到女孩骨頭摔裂的聲音。
中年僧尼推開憲兵的槍,往巷子裏走去。是的,她在走,很慢,依然穩穩當當的。陸芬詢問地看著柳東雨。柳東雨沒有回應。她也不清楚中年僧尼要幹什麼。
中年僧尼走至女孩身邊,俯下身,輕輕撫撫女孩的額頭,抱起女孩,轉過身。走到汽車邊,憲兵攔住她,在女孩鼻前試了試,讓中年僧尼扔掉。中年僧尼平靜地說,我答應過要照顧她。憲兵怒了,猛地舉起槍。中年僧尼依然很平靜,我必須帶她一起走,不能把她留在這兒。話音未落,血從她胸口狂湧出來。
中年僧尼和女孩就這麼輕易地死了。那個陰雨天突然變得血淋淋的。柳東雨還好,其他三個女人都嚇壞了,上不去車。柳東雨把她們挨個兒扶上去。
柳東雨跳上車,回頭望望被關了三天的小院。她驚愕地發現,那棵五角楓,院子裏唯一的五角楓在滴血珠。然後就看到那輛小轎車。轎車毫無聲息地停在五角楓下。車上沒有人下來,柳東雨也沒看到車上的人,但她知道他就在車上。她認得那輛車。
憲兵沒有關車門,似乎等待小車裏的人下命令。柳東雨縮回目光,臉上凝起厚厚的霜。
車廂是封閉的,還好不是密封,車頂兩側各有指頭寬的縫隙。透進縫隙的光亮折成兩個斜麵,像鋒利的剪子橫在頭頂。沒走多久,陸芬就開始嘔吐。柳東雨抱住她,陸芬幾乎全吐到柳東雨身上。那個柿餅臉女人上車就開始哭,邊哭邊磨叨,要殺了咱們嗎?這是要往哪兒拉啊?沒有誰回答她。柿餅臉因周遭的沉默哭聲更響,你們為什麼不說話?老天,嗚,我要不去賣豆子就好了,就不會被抓住了,我家裏還有孩子呀……她突然問,你們有孩子嗎?依然沒人搭理她。柿餅臉說,你們肯定沒有,你們不像生過孩子的。你們怎麼不說話?求求你們,說說啊,到閻王爺那兒好歹是伴兒呢。大約感覺柳東雨確實顧不上她,她轉向另一個角落的女人。那個女人上車便耷拉著頭,似乎睡著了。柿餅臉等不到女人回應,幹脆去搖她,妹子……哦,姐姐,你倒是說話呀,別睡啦,死到臨頭咋還有心思睡覺。女人被柿餅臉搞煩了,叫,你清靜一會兒好不好?柿餅臉並未因女人的斥責閉嘴,女人的回應似乎讓她抓住救星,好姐姐,你罵吧,別啞著就行。那個女人火了,你要再煩我,小心撕你的破臉!柿餅臉往後退了退,妹呀,姐呀,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抓你的是日本人,不是我,你有氣撕日本人,撕我也沒用呀。女人忽然揪住柿餅臉的頭發,信不信我真撕你?柿餅臉說,姐呀,你不高興就撕吧。女人鬆開,慢慢縮回角落。柿餅臉大失所望,妹呀,姐呀,要不你真撕了我吧,我已經沒臉見人了,昨個……日本人扒了我的褲子,大白天呀,那幫畜生呀!
柳東雨想起屯裏的二社女人。她被狼咬了一口,穿著棉褲,沒見血,可是嚇出了病。就像柿餅臉這樣,逮誰和誰說。村裏人管這種病叫膽破症。二社女人鬧得最厲害的時候,見貓跟貓說見狗跟狗說,人們嫌煩,見她就躲。她犯病時,二社抽她兩個嘴巴,她立馬就好,乖乖跟二社回家。鬧了一年多才漸漸好轉。
讓柿餅臉閉嘴,辦法隻有一個。可柳東雨不是二社,她也不是二社女人。聽著她失魂一樣嘮叨,柳東雨又很難受。柿餅臉再次將哀求的目光轉過來時,柳東雨接住。經過幾次翻江倒海的嘔吐後,陸芬徹底沒了筋骨,病貓一樣窩在柳東雨懷裏。和柿餅臉說話不比抱著陸芬好受。要讓柿餅臉不再煩躁,就得讓她說,聽她說。柿餅臉心裏堵著太多東西,放一放興許就安靜了。
柿餅臉不傻,馬上挪過來。她是你妹?柿餅臉想摸摸陸芬的臉,柳東雨擋住了。你是妹呀?柿餅臉驚乍乍的,怎麼,她病了嗎?柳東雨說沒病。柿餅臉馬上道,沒病你為什麼抱她?柳東雨說,她暈車,你不是都見到了?她快把腸子吐出來了。柿餅臉說,那是嚇的。柳東雨說,你以為誰都像你?柿餅臉問,你不害怕嗎?柳東雨說,怕也沒用。柿餅臉說,我知道沒用,沒用也怕啊。妹子,他們會不會斃了咱們?柳東雨說,要槍斃在院裏就斃了,不會拉這麼遠。柿餅臉的眼睛撐得更大,要活埋?埋到樹林裏?柳東雨說,別亂想,不會的。柿餅臉問,那要把咱們拉到哪兒?良久,柳東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柿餅臉很失望,我以為你知道,你怎麼也不知道?……你猜,他們要把咱們拉到哪兒?柳東雨沒把自己的預感告訴她,搖頭隻說不知道。柿餅臉纏著柳東雨,妹子,你想想,你想想呀。柳東雨笑笑,有用嗎?柿餅臉叫,怎麼沒用?就是死咱也得有個準備。柳東雨說,死還有什麼準備的?柿餅臉頓了頓說,妹子,我看出你是個好人,我要死了,你能跑出去,就去黑山屯告訴我那口子,好好照顧孩子。柳東雨不知說什麼好,點點頭。柿餅臉突然又哭起來,妹子,我就是怕呀,褲子都尿濕兩次了。我咋這麼倒黴,不去鎮上賣豆子就好了。妹子,你真不怕?柳東雨搖搖頭。柿餅臉驚奇道,你咋就不怕?你可比我小呢。柳東雨說,怕也沒用。柿餅臉問,你還沒找婆家吧?柳東雨搖搖頭,歇歇吧,我舌頭都要冒煙了。柿餅臉卻來了精神,你是不是……也讓日本人那個啦?柳東雨瞪著她,不答。柿餅臉說,我知道就是,妹子,別憋著,哭哭吧。柳東雨終於忍不住,喝令,閉會兒嘴好不好?柿餅臉說,我知道你憋得難受,你痛痛快快哭吧,要不,你打我,照這兒,反正我的臉也沒用了。柳東雨揚起手,柿餅臉靜靜地等著。竟然有幾分悲壯。好一陣兒沒動靜,柿餅臉埋怨,你怎麼不打?要不我抽你?我難受的時候就盼有人揍我一頓。
一直在柳東雨身上歪著的陸芬掙紮起來,說,你自己揍自己啊。
柿餅臉呀一聲,你醒啦?你可不像個姐哎,瞧瞧把你妹糊成什麼啦。陸芬要離開,柳東雨低聲道,別聽她的,你行麼?陸芬說,行,我沒事了。柿餅臉說,你倆長得不一樣,不是親姐妹對吧?柳東雨說,你猜猜。柿餅臉又來了興致,肯定不是,你是蘋果臉,她是瓜子臉,你的眉毛往上,她的眉毛是彎的,幹姐妹對不對?柳東雨和陸芬都輕輕笑了。柿餅臉又嘮叨一陣,再沒人搭理她,終於靠著打起盹。也難為她,真該歇歇了。
在車裏辨不清方向,天陰著,也不好判斷時間。一路顛簸,柳東雨早就餓了。早飯她分了一半給陸芬,沒料陸芬全吐了。其間,車停了一會兒,幾個憲兵在撒尿,也可能在吃飯。
實在太疲勞了,柳東雨漸漸昏沉。
槍聲突起。柳東雨被驚醒,陸芬下意識地抓住柳東雨的胳膊,柿餅臉則是一連串驚叫。柳東雨喝令柿餅臉閉嘴。可能柳東雨的表情有些凶狠,柿餅臉驚恐地捂住嘴巴。從槍聲判斷,應該是和車上的憲兵交火。柳東雨首先想是哥哥柳東風。是的,哥哥不會由著日本人帶走她。柳東風來了,哪怕救不出她,但隻要他在,那個人的謊言就會被擊穿。她想起城門上的腦袋,不,絕對不會是柳東風。她知道那個人在說謊,他一直在說謊。他說的話,連同他的嘴唇眼睛眉毛神情都是用謊言堆起來的。柳東雨大聲道,別怕,是來救咱們的。柿餅臉猴子一樣躥過來,搖著柳東雨,真的嗎?是真的嗎?柳東雨說,當然是真的,別慌,先趴下,躲子彈。
槍聲停止,雜遝的腳步由遠而近。然後是砸車鎖的聲音。
多年後,柳東雨仍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場景。不是柳東風,是幾張陌生麵孔。中間那個厚唇男人顯然是個頭兒,柳東雨從幾個人的裝束已經判斷出他們的身份。後來,林闖告訴她,那天他是去縣城辦事,遇上日本憲兵的車完全是意外。本想著車上拉著槍械子彈,至少也拉些糧食布匹,沒想到隻有四個女人。他說當時第一感覺是賠本了。若不是打死幾個日本憲兵,得了幾條槍,就真是賠大本了。
男人注意到柳東雨,目光在柳東雨臉上停了許久。柳東雨沒見過那麼厚的嘴唇。
一個小個子伸進頭,使勁瞅了瞅,罵罵咧咧的,媽的,什麼也沒有,就四個女人。
男人還在看柳東雨,柳東雨的目光帶著刺。
男人說,我救了你們,連個謝字都沒有?
柳東雨說,大哥,你的人還用槍指著我們。
男人回頭,都jī巴收起來,眼睛長房簷了?沒見就幾個女人嗎?
那天晚上,四個人被帶到男人麵前。竟然是陸芬首先開口。她說能不能給我們換換衣服,都髒死了。柳東雨有些意外,到底陸芬是富家出身,這種時候惦記的不是生死,卻是髒汙的衣服。
男人本來半仰著,似乎被陸芬驚著,慢慢坐直,然後嘿嘿笑起來。你們呢,真是得寸進尺,我救了你們,讓你們吃飽飯,還要換衣裳,不過,也能理解,女人嘛。就當這是你家好了,別當我是外人。你們還有什麼要求?柿餅臉說想回家,如果給幾個盤纏更好,不給也行。另外那個女人也說要回家。男人將目光轉向柳東雨,小妹,你呢?柳東雨說,手下人這麼聽你的,說明你是重義氣的人,敢打日本人,說明你是真漢子。男人擺擺手,可別,我最聽不得女人奉承,有什麼要求,直說。柳東雨說,送我們離開。男人追問,就這?柳東雨點點頭。
你們還不知道我是誰吧?聽說過林衝沒有?我叫林闖,是林衝的後代。我爹給我起名林二狗,林闖是我改的。這名字牛吧?我是林衝的後代,不能給林衝丟人。這個寨,你們也看到了,有吃有喝,就是樂子少些,我不是壞人,我的弟兄們也不是壞人,過去吃大戶,現在幹日本人。是壞人就不救你們了對吧,救了就不能不管。
柳東雨想,還是個話癆。
怎麼管呢?光耍嘴皮子不行,得好好管。送你們走?我幹不出來。你們離開,還會落日本人手裏。知道日本人要把你們送哪兒嗎?日本人的說法很文明,叫勞軍,其實就是陪日本人睡覺。可不是陪一個人睡,日本兵都排著隊呢。再結實的女人也經不起這麼折騰。所以我不能讓你們再落日本人手裏。想來想去,隻能讓你們留在山寨。放心,有我和弟兄們吃的,就有你們的。我林闖說話算數。我的弟兄們,你們看上誰就和誰成個家,給咱寨裏也生幾個娃。
柿餅臉叫起來,我家裏有男人,還有孩子,他們還等我回去!
林闖說,你想想啊,如果這時候你在日本人手裏,他還等得著麼?這兵荒馬亂的,誰都不知道腦袋能安多久,別想那麼遠。當然嘍,我不逼你們,你們回房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通了,就跟看門的說一聲,你們就可以出來,咱就真是一家人了。
柳東雨冷冷地問,想不通呢?
林闖嘿嘿笑,慢慢想,慢慢想好吧?現在別告訴我。
柳東雨說,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到死也想不通。你和日本人倒挺像,他們是狼,你們是狗。
林闖沒有生氣,反而嘻嘻笑了,小妹,刺兒夠硬的。話別這麼難聽嘛,狗有什麼不好?
林闖讓人把她們帶走。柿餅臉突然嚎出來,放了我吧,大哥!
林闖怔了怔,突然就冷了臉,你叫我哥?
柿餅臉有些慌,大叔,大叔呀。
林闖氣衝衝的,質問,你叫我叔?
柿餅臉更慌了,爺……不,太爺……!
林闖氣急敗壞,走過去抬腳就踹,快觸到柿餅臉又撤回去,突然仰頭大笑,後來整個人就蹲到地上。好半天,林闖站起來,有些惡作劇地對柿餅臉說,你好好看看我的臉,我有那麼老嗎?你叫我聲兄弟,我就放你走了,你叔呀爺呀的,成心氣我。柿餅臉馬上改口,林闖作委屈狀,晚了,早幹什麼去了?柿餅臉不死心,還欲說什麼,柳東雨拽她一把,同時狠狠瞪林闖一眼。林闖突然又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
回到房間,柿餅臉仍然懊悔著,我咋就叫哥呢?喊他兄弟多好。我這輩子都吃嘴上的虧了,你們說,我是不是嘴賤?陸芬說,知道賤還不閉嘴。柿餅臉叫,我抽這個賤貨……然後又可憐兮兮地,我下不去手,你們幫幫我。沒人理她,柿餅臉自己抽了兩下,突然醒悟似的,明兒我見他就喊兄弟。
想見林闖沒那麼容易了。
她們不能出去,飯菜到點送來,和坐牢差不多。看守的人說,什麼時候她們想通,答應留下來,就可以出來。柳東雨恨恨地想,還用你個破看門的多舌,那個厚嘴唇的家夥早說了。
第三天,那個一直沉默的女人出去了。沒和她們打招呼。
柿餅臉問柳東雨,她真要嫁給土匪?柳東雨不知怎麼應答,她也很吃驚,那個女人這麼快就做出決定。
第四天,柿餅臉忽然一跺腳,嫁誰不是嫁,我豁出去了。
剩下柳東雨和陸芬,房子就有些空曠。柿餅臉在覺得她煩,她走了,突然特別冷清。陸芬緊緊靠著柳東雨。柳東雨知道她發慌,等著主心骨說定心的話。柳東雨不知說什麼。如果是日本人,不會有這樣的耐心,早把她們收拾了。他們是土匪,還算講些信義。柳東風說過,整個東北大大小小的土匪上千,他還混過一陣子。土匪有好的也有不好的,這個林闖卻不好判斷。說他是壞人吧,似乎沒那麼壞,沒把她們強行分給他的兄弟,而是由她們自己決定。說他是好人吧,卻不放她們走。耗下去會是什麼結果,柳東雨根本沒譜。她當然不會留下,她還有重要的事。她不能勸陸芬硬耗,更不能勸陸芬嫁給土匪。所以隻能沉默。
陸芬終於憋不住,很隨意地說,也不知她倆現在幹什麼呢。柳東雨明白,陸芬是在試探她的態度。柳東雨知道不能再回避,於是也很隨意地說,愛幹什麼幹什麼唄。陸芬說,也許已經和他們中的一個過上了。柳東雨輕輕哼了哼。陸芬說,磐石每年都鬧土匪,我從來沒見過,沒想到自個兒落土匪窩了,看他們也平平常常的,不怎麼凶嘛。柳東雨說,你以為他們都青麵鐐牙?陸芬說,傳說中的土匪都很凶,吃人肉喝人血呢。柳東雨輕輕笑笑,那都是大人嚇唬小孩子的。陸芬說,我小時候父親就是這麼嚇唬我的,所以我晚上從來不出門。柳東雨說,你父親也沒想到吧,這麼乖的閨女,竟然私奔。突然後悔了,怎麼能這麼說呢,這是陸芬的傷。那三天,陸芬把什麼都告訴她了。陸芬果然有些生氣,你笑話我啊?柳東雨說,可不敢,我挺佩服你呢。陸芬問,佩服什麼?柳東雨說,大戶家的小姐和窮小子私奔,這是戲裏的事,你還真敢這麼做,不佩服行嗎?陸芬突然傷感起來,我沒戲裏那麼幸運,沒等到他,倒撞上日本人,好不容易得救,又是這樣……你說,他為什麼不來?出事了,還是騙我?柳東雨安慰她,你這麼俊,還學過醫,哪個男人舍得騙你?也不一定出事,可能就是誤了時間。我要是男人,這輩子纏定你了。陸芬幾乎哭出來,別笑話我了。柳東雨說,我真不是說笑,娶你的男人肯定有大福氣。陸芬搖搖頭,我知道你是寬慰我。柳東雨說,這中間興許有誤會,你不打算回磐石找他了?陸芬反問,還回得去嗎?柳東雨說,當然回得去,隻要你想,日本人都沒把咱怎麼著呢。陸芬問,就這麼耗著?柳東雨嗅出味道,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能替你做決定,如果是我,怎麼也得回磐石一趟。陸芬沒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