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同學會(1 / 3)

李珍檬長到四舍五入的23歲, 人生的後悔列表用一整卷衛生紙都寫不完。

要是當初選考化學就好了,要是那時候沒改第一誌願就好了, 要是大一學個二外就好了,要是校長來巡察那天沒翹課就好了,要是半年前決定考研的時候,多問一句——

不, 考研這件事先放放再說。

總而言之,雖然有那麼多悔不當初的事, 但截至目前,在李珍檬的人生後悔列表上置頂加粗標紅大字體顯示的,還是7年前的那一條。

——“要是高二剛開學那天,多玩一會兒手機就好了”。

……要是那時候, 沒隻顧著和旁邊人招呼, 稍微留意一下手機,稍微多看一眼群……說不定就能在第一時間看到那句話了,李珍檬想。

當前時間是晚上8點,距離“高二剛開學那天”和“那個人說話”已經過去大約7年的晚上8點。

李珍檬吃完了晚飯, 正左手手機右手零食地癱瘓在床, 旁邊小桌上還擺開一溜薯片可樂軟糖水果;再過一會兒,媽媽可能會來敲門, 問她要不要吃這個, 要不要吃那個。

畢竟23歲的李珍檬隔兩三個月才回家一趟——遠香近臭, 她每次回來都能享受到這番坐月子般的待遇。

雖然爸媽有時候也會抱怨一句“都23歲了呀”, 但也許是青春期結束之後, 年齡的變化就開始顯得緩慢起來,20歲和23歲之間的距離,遠不像10歲和13歲的差別這麼大。李珍檬總覺得從某個時期開始,自己的年紀就好像被固定在一個區間,不清不楚,不上不下。

就是看起來是大人了,但總覺得還差一點的那種不上不下。

上次媽媽在電話裏說,家裏的沙發桌椅舊了,換了套新的,看起來就是不一樣;她還問李珍檬,要不要把她房間裏的窗簾也換換,畢竟她也不能老是小豬佩奇。

李珍檬一時沒拐過彎來:為什麼不能老是小豬佩奇?

“那你畢竟是大姑娘了呀,”媽媽在電話裏這麼說,“再說萬一下次小段來玩,看見你這一屋的豬,你不怕他笑話?這屋子裏有你一頭豬就夠了!”

……哼。

想起這件事,李珍檬轉頭望望已經換新了的淡紫『色』格紋窗簾,又扁扁嘴,“哼”。

手裏的手機屏幕亮了,一條新消息。李珍檬低頭一看——“哼!”

劍在匣中:我們高一的班長剛剛來電話,說下周同學會,你去嗎

李珍檬看完最後一個字,幹脆利落地放下手機,不準備回;然而想了想她又拿起來,嘴巴一扁,伸出手指去點鍵盤;隻是還沒碰到屏幕,她又想了想,停下手來。

前兩天她在家癱瘓的時候,突然來了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李珍檬一接起來,聽到那頭傳來一聲彬彬有禮的“喂,你好”,本能地就要說“不需要,不辦理,不開通”。

“你好呀李珍檬,”然而推銷員準確地報出了她的姓名,“我是你的高中同學張彥明。”

這話雖然聽著有些生分,但李珍檬一愣之後,立刻脫口而出:“班長?”

那一邊的人“嘿嘿嘿”笑了,李珍檬腦內跟著浮起一張粉撲撲的小圓臉。

班長說,這幾年大家天南地北地在各地讀書,都好久沒見麵了;他和其他幾位同學商量了一下,打算趁著現在大家都放假回家,把當年的18班召集起來聚一聚。

“當初我們不是還在山上埋了個盒子嘛,說好等大家大學畢業了再去挖,現在咱們差不多都畢業了,也該去挖出來了。”他還在電話裏這麼笑嘻嘻地說。

李珍檬頓時想起多年前的扣扣空間,心情動態,空間牆……等等一係列令人羞恥的東西。

雖然她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寫了什麼,但總歸差不離就是這些。

(高考填誌願那幾天她還匿名給空間牆投過稿,悄咪咪地說希望能和……哇真是超丟人的!)

“……大冷天的還要上山去挖泥巴嗎?”李珍檬當時就熟練地搬出天氣作為拒絕借口。

“不會啊,今年是暖冬,”班長說,“我查過了,同學會那幾天,氣溫有十幾二十度呢。”

好吧。

“而且我聽說,那座山馬上要擴大開發了,”班長說,“可能等我們大家下次回來,一整個山坡都沒了。”

……好吧。

說實話,當時李珍檬是有些猶豫的。倒也不是不想見到老同學……但畢竟中間已經過去7年。

搞不好,大家就像她的窗簾一樣,從活蹦『亂』跳的粉紅『色』小豬變成了雲淡風輕的成年人的格紋。

何況古人不是還雲……“近鄉情更怯”?

但這近鄉情怯隻持續了大約5秒,班長還沒說上幾句,李珍檬馬上答應下來:“去啊,我去的。”

[劍在匣中]戳了你一下

劍在匣中:你去不去?

劍在匣中:[疑問]

檸檬紅茶:不知道,我要準備考試

劍在匣中:哦

劍在匣中:那你決定了跟我說吧

檸檬紅茶:幹嘛問我呀,你不自己有主意的嘛

檸檬紅茶:再說你又不考研,有的是時間可以玩

劍在匣中:[摳鼻]

檸檬紅茶:[摳鼻]

劍在匣中:那我代表你去?

檸檬紅茶:我不需要你代表

劍在匣中:[摳鼻]

檸檬紅茶:[摳鼻]

李珍檬一連看著那張動畫小臉摳了24下鼻孔,確定對麵沒話要說了,才又“哼”了一聲,把手機放下。

沒有錯,正在(單方麵)吵架,吵架原因是……哼。

當前時間是同學會當天中午11點,李珍檬站在同學會的酒店門口,腦中字幕循環滾動播放全班同學名冊。

從昨晚循環到現在了,簡直快要能順著學號默寫出來。

隻是不知道那些名字後麵的人,現在是小豬佩奇,還是格紋窗簾。

這次的同學會在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館舉行——聽說原本葉黛表示在自己家酒店辦就行了,但班長他們非不答應,說大家畢業後第一次聚會,萬一太鬧,豈不是給她丟人?還不如隨便找家小店,隨便吃吃喝喝,大家也能放得開。

……7年前的那夥人的話,確實挺鬧的,李珍檬想。

但畢竟也是7年前的事了。

李珍檬跟著身穿紅旗袍的迎賓小姐上了二樓,然後迎賓小姐在一扇門前停下,微笑示意她到了。李珍檬剛要進去,想了想又退了兩步,回到樓梯口的玻璃屏風前,停下來整理了一下頭發,確認了自己用生疏的手法撲的粉餅塗的口紅都沒有問題,又拉拉衣擺,撣撣裙角,調整項鏈的角度,然後才抬頭挺胸,邁著一字步走向那間亮著燈的包廂。

來之前她給自己做的人設是“正在考研的名校大四生,洗去高中時的浮躁衝動,儼然已經成了一個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大人”。

基本符合現實,沒有任何誇大——所以應該……不會崩吧?

(她口袋裏還揣了一張小紙條,上麵是發言稿……不是,是這幾天整理出來的,想在見麵的時候和大家聊的話題——寫了滿滿一張便簽紙,手機備忘錄當然也沒落下,完全算得上是成竹在胸,有備而來。)

於是李珍檬端起一個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笑容,款款走進包廂。

——“元氣小檸檬!”

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笑容出現了一絲波動。

緊跟著這聲招呼之後,一片笑聲像蒸汽似的騰起,仿佛拔了熱水瓶的塞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男男女女……幾十道目光同時投來,還有幾人高高伸長胳膊,朝她揮手。

李珍檬被看得一愣,腦子裏的字幕頓時卡住,不動了。

她看到屋子裏擺了兩張大圓桌;燈光下,酒杯旁,挨挨擠擠地圍坐著兩大圈人。

(兩大圈……不知道是小豬佩奇,還是格子窗簾。)

“好啦,你們不要這麼叫李珍檬嘛,”一個漂亮的女生出聲笑道,“小時候的q名還給人家記得那麼久!”

這是當年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她今天穿了一身淺灰『色』『毛』呢套裙,耳畔垂了兩粒渾圓瑩潤的珍珠,顯得淡雅又貴氣,儼然一副名門閨秀的派頭。

“李珍檬來呀,我這兒還有空位,你坐我旁邊!”另一個女生朝她揮揮手。

這是李珍檬高一的小組長,無數次幫她的拖拉作業找理由打掩護,在實戰中建立起來的革命情誼曆久彌香。

“李珍檬真是一點都沒變啊,”旁邊位置上的高個男生說,“咧嘴巴笑起來跟隻猴子似的。”

這是……算了,這是誰一點都不重要,想來也不會是什麼關鍵人物。

李珍檬笑嘻嘻地應了一聲,走過去挨著小組長坐下,然後視線在兩張桌旁囫圇一掃——唐卿卿抿嘴含笑地坐在桌邊,輕輕朝自己揮手,文靜得李珍檬差點沒認出來;陳俊文換了副無框眼鏡,配著襯衣西服,顯得過於眉清目秀,竟然有些斯文敗類的調調;班長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話,察覺到她的視線,他馬上轉頭朝她笑了笑,小圓臉雖然長開了許多,但紅撲撲的蘋果肌一鼓,還是當年的模樣。

能叫得上名字的同學幾乎都在了。隻是蔣雨辰今天有事不能過來——她已經從團裏單飛,正在奔波宣傳自己的首張個人專輯,手頭還有兩部網劇同時在拍,還有學校論文等著要交;李珍檬上周在網上和她聊天的時候,她半小時裏刷了四十多個小黃人,除了[暴躁]就是[心累]。

不過,她的事業和學業眼下都在飛速上升階段……所以目前的這些“忙”,未來必定會有結果的吧——李珍檬是這麼想的。

突然覺得被誰一盯,李珍檬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到對麵的圓桌邊,有一對眯起的鳳眼正在打量自己。

……哦,這個人也來了。

兩人上一次見麵差不多是半個月前的事——和這一次(單方麵)吵架的持續時間相同。

哼。

李珍檬立刻把腦袋一別,和旁邊的小組長說話了。

稍微聊了一會兒之後,剩下幾個零零落落的空位也被陸續填滿,班上的大家都到齊了。雖然眼前這些年輕人和李珍檬記憶中的形象相比,有人胖了,有人瘦了,有人長高了,有人曬黑了,有人留了長發,有人燙了小卷……但他們一說一笑一動起來,立刻被打回原形;李珍檬感覺自己像看到一群半大屁孩,穿著爸爸的西裝,塗了媽媽的口紅,正在認真地扮演大人。

她忍不住就要“噗嗤”一笑,但又轉念一想——說不定別人看自己也是一樣。

然後服務員開始上菜了,每個人的杯子都被倒入不同顏『色』的飲料,大家笑笑鬧鬧地準備開吃,仿佛回到7年前那次集中複習會。

——班長咳嗽一聲,站起來了。

大家紛紛配合地住手住嘴,突然有人帶頭鼓掌,於是更多掌聲響起,弄得班長又紅了臉,蘋果肌閃閃發光。

“好了好了,別鬧別鬧,”班長連連擺手壓下掌聲,然後抿抿嘴,開口。

“當年同坐寒窗邊,如今共聚暖桌旁——這是咱們高一(18)班畢業後的第一次同學會,”班長說,“謝謝在座的各位老同學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和大家相聚。”

這番發言實在是老氣橫秋得堪比結業大會,李珍檬措不及防地被嚇得手裏一抖,灑出幾滴可樂來。

班長的開場白說了大約2分鍾,除卻最開始的臉紅之外,接下去的每句話都說得老練穩重,稿子也寫得麵麵俱到。李珍檬起先還有些意外,其他同學也在竊竊私語——這小圓臉竟然不是當年那個靠賣萌博取同情和支持的小圓臉了?

她朝小組長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對方立刻會意地點點頭,湊過來小聲說:“聽說班長畢業後就要繼承家裏的公司啦,不過他爸要他從最最基層的銷售崗幹起——所以他現在在各種意義上的鍛煉吧。”

李珍檬“噢”地點了點頭——怪不得他在電話裏的語氣跟推銷員似的。

再一想想,7年沒見,大家也確實該有些長進,有些變化了。

連她的窗簾都不是小豬佩奇了呢。

然後同學會正式開始,被班長這麼一帶,大家也像模像樣地互相碰杯,邊吃邊聊。雖然以前在校的時候,彼此之間可能並不是關係多緊密的朋友,但7年不見,就算是當年教室裏的一顆仙人球,看起來都能顯得格外親熱。

桌邊“嘰嘰喳喳”地吵成一片,就像7年前的自習課。

李珍檬瞄了一眼手機備忘錄——二十多個話題已經整裝待發,隨便哪一個都有實力掀起一陣熱議高『潮』;於是她微微一笑,直接開口:“說起來,大家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校園傳說——”

“你還惦記校園傳說呀,都是騙人的!”出師不利,旁邊的人馬上拐了她的話頭,“李珍檬你大學是學什麼的?哎我那個倒黴專業,填誌願的時候是大熱門,我走了狗屎運才擦著線進去,沒想到四年都沒學完,這玩意就成夕陽產業了!”

李珍檬一愣,剛要回答,另一個人已經順著他說了下去:“那不如考公啊,旱澇保收!”

“就算考上了,誰知道要在基層蹲幾年呢!”

“你至少能考,我的專業還不對口,想進都進不了!”

“我倒是拿到公司offer了,但是行業不景氣,不知道會不會實習完了就把我踢了……”

“那你豈不是隻能回家繼承萬貫家產?”

……

李珍檬進門時的那股高興勁,夾在左左右右的討論聲裏,漸漸有些低落下來。身邊的人聊得越熱鬧,她就越有種擋不住的失落,仿佛自己和屋子裏的其他人坐在蹺蹺板的兩頭,他們在那一頭翹得越高,她在這一頭落得越低。

……沒意思,李珍檬想。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捏了人設練了表情地跑到這兒來,可不是想和老同學們熱烈討論通貨膨脹,國考真題,還有社保校招公積金的。

等到主菜上來的時候,李珍檬已經從背景音裏知道了唐卿卿馬上要作為交換生去美國,蕭雲拿到了世界top2的音樂學院的offer,葉黛和門當戶對的豪門少爺訂了婚(這件事還短暫地上了一下微博熱搜),陳俊文在備考教師資格證,目標是高中老師,蔣子迪一邊死磕二級注冊建築師,一邊忙裏偷閑地開了自己的小公司——運營一年,沒有賠錢。

大家都很好,也許就像7年前的他們所設想過的那樣好。

李珍檬坐在快要沉到底的蹺蹺板上,高仰著脖子望著那一頭的年輕人們,這樣想道。

她又下意識地轉頭,朝旁邊的桌子瞥去一眼。

段響劍握著一個小杯,微微垂下視線,不知在看什麼。旁邊人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抬眉輕笑,說上幾個字——反正不管他說了什麼,周圍的人隻會高呼“大哥”。

哼。

……不過,7年前的時候,他眼中的將來是什麼模樣?

李珍檬忍不住這樣想。

上一世的時候,他活過了數倍於此的時間,習慣了以十以百去計算歲月;相比之下,這寥寥幾年的學生生涯,實在是短得像兔子尾巴上的『毛』——才輕輕一碰,兔子就一溜煙地跑了。

也許在他看來,凡人幾十年的生命也太過短暫倉促,一眼就能望得到頭。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過年輕人的『迷』茫和猶豫——畢竟這一世太短,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什麼可猶豫的。

……哼,老東西。

李珍檬在對方轉頭之前飛快地收回視線,低頭吃飯。

“李珍檬你呢,”旁邊的人突然問她,“你也要畢業了吧?畢業之後準備做什麼?”

李珍檬筷頭一頓,仰起臉,朝剛剛問她的那個女孩子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卡幀。

“就……考研吧,”李珍檬說,“暫時沒打算工作。”

馬上有人很老練地接過話茬:“對嘛,現在經濟形勢不好,還不如多讀幾年書,躲過這一波,再作打算!”

“那你考哪個學校啊?”又有人問她。

考哪個學校?

當然是……

哼。

“還沒想好。”李珍檬說。

那一桌隱隱約約又投來兩束視線,反正李珍檬假裝沒看見。

“說起來,為啥同學會不在扣扣群裏通知啊,”有人及時打斷話題,“那天班長打電話給我,還把我嚇了一跳。”

“對哦,現在扣扣群都沒人說話了,”另一人說,“你們不會都屏蔽了吧?”

包廂裏瞬間尷尬地靜了一下。

“……沒有屏蔽啊,”班長解釋似的開口道,“反正我沒有。”

“我也沒。”

“我沒屏蔽啊。”

既然沒有屏蔽,那就是單純的沒話說了吧,李珍檬想。

當時新學期一開始,大家很快紛紛找到了新的朋友,融入到新的環境中,和舊日同學之間的感情雖然沒有變淡,但聯係確實越來越少。

李珍檬想起多年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房東爺爺,他說他的學生沒有回來看他,這也未必是壞事——也許是因為他們遇到了更好的老師,有了更充實的生活,沒有時間來回望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