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北城今天下了小雨,初春的風裹挾著冰粒子打在人的臉上,落到地上便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地上的積水不多,但也把車濺了個夠嗆。尤其遇上個開車飛快的,泥點子能飛到車窗上。
車子駛入市區,如今正是早高峰,中心路堵的不像話,關景明不疾不徐的駛到醫院。
一路上到頂層。
剛從外麵進來,身上還帶著潮氣,關景明在門口和護工阿姨交談了會兒。
這段時間他進組拍戲,近三個月沒有回來,自是要先了解情況。
尚研昏迷近五年。
娛樂圈更新換代太快,大眾早已把那個曾經風華無雙的女明星給忘記了。
唯有關景明還一如既往的等著她。
從未想過放棄。
護工事無巨細的交代了尚研的情況,但其實說得再細,說來說去也就那麼點兒事。
尚研沒醒,身體狀況每日愈下,肌肉也開始萎縮,想要醒來,除非出現奇跡。
聽到這句話,關景明的內心已經毫無波瀾。
五年裏聽了太多次。
關景明回來,護工就能休息。
他小心翼翼的推門進病房。病房裏有些灰暗,和外麵的天氣一樣。
關景明開了燈走到病床前,尋了個凳子坐下,自顧自的開始給她按摩肌肉。
平日裏護工也會做,但他來了病房也沒什麼事,就謹遵醫囑,給她按摩一下,然後聊聊天。
“這次拍了一個古裝劇。”關景明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我演三王爺,還挺不錯的一個角色。前後反差很大,有點類似於你之前美人決裏的禎貴妃,前期不錯,後期還挺慘淡的,但是給觀眾的記憶點很深刻。”
病床上的人一動不動,臉頰兩側已經瘦凹了回去,顯得顴骨極大,看上去有些滲人。
關景明卻沒什麼感覺,隻是自顧自的聊著,“宋清漪和程逸的孩子已經四歲了,好像快過五歲生日了,我也不知道該送些什麼。每年你的禮物我也有幫送,但我這人你也懂得,最不會做的就是挑禮物了,如果你在的話,一定能挑到最合適的禮物。對了,宋清漪也來過這裏,你感覺到了吧?醫生說你應該能聽見的。
“今年金花獎的最佳女主角是溫醉,那部弄影還蠻適合你的,之前梁導想的就是你,隻不過劇本剛打造好,你就出了事,最後選來選去,選了溫醉。她演技挺好的,隻是你一直在,遮住了她的風頭。
“我最近晚上睡不著就常看你的劇,正好看到了山河美人,那個角色無論什麼時候拿出來都有厚重感,雖然是你早期作品,但放到現在來看一點也不違和。以前其實一直沒懂好的作品是可以跨越時代這句話,這次又有了新的感悟。”
關景明碎碎念著,像是和許久未見的老友隨意聊天。
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仿若沒生氣的木偶娃娃。
正說著,電話就響了起來。
關景明看到來電顯示上的名字皺了眉,雖不願,但還是勉強接了起來,低著聲音喊了一句,“媽。”
關母冷哼了聲,“你回北城了?”
“嗯。”關景明應了聲,沒等關母再說就已經自覺接過話茬,“在醫院,我看完阿研就回去,中午不用做我的飯了。”
“我就知道!”關母的情緒激動了起來,“這都五年了,你還等著她。醫藥費你出,隻要一回來先去醫院,那都快成你第二個家了。可她呢?醒又醒不過來,死又死不了,你總不能一直跟她耗著啊!你都多大了?她萬一昏迷個十年八年的,你能耗得起嗎?!”
關景明微歎了口氣,沒說話。
關母的態度從最初的寬容溫和,一步步到今天的咄咄逼人。
一年又一年,她的耐心逐漸消失殆盡。
“我不管,這次再怎麼說你也不能拒絕我了。”關母深呼吸了一口氣,“你孫阿姨家的女兒,今年28歲,海歸,學金融的,之前在華爾街工作,回國以後就去世界五百強裏當高管,長得也漂亮,氣質特別好,反正我是很喜歡。我跟孫阿姨都已經約好了,就這周六,你和麗麗見一麵。”
關景明繼續沉默。
他把目光轉向床上的人。
外麵的雨下得更大,滴滴答答的從房簷上掉下來,和鋼鐵建築物碰撞發出劇烈聲響。
尚研依舊沉睡,她的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到。
她像一個堅毅的繭,毫不客氣的把自己包裹起來。
無論世界多嘈雜,都和她無關。
“關景明!”關母的聲音更大了些,“我在說話你聽到了嗎?!”
關景明這才回過神來,他舔了舔唇,手捏在尚研的手背上,緩緩摩挲過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輕輕捏了一下,爾後閉了閉眼,微不可察的歎氣,“聽到了。”
他的聲音很低,滿是不情願。
關母聽到了想要的答案,語氣才算好了些,“晚上早點回來,媽給你燉排骨。”
“好。”關景明說。
電話掛斷。
關景明像挑戰完極限運動一樣,整個人往椅子後麵一靠,閉上了眼。
腦子裏仿若走馬觀花,從遇見尚研那天到後來重逢,她躺在地上像罌粟花一樣綻放,她撲進自己懷裏抱緊自己的脖子,那灼熱的溫度要把他整個人都燃燒,春風吹起她漂亮的花格子衫,她迎著料峭的春風對自己眯著眼笑,“景明,我的花格子衫好看嗎?”
她一顰一笑都刻進了自己腦海。
他忘不了。
良久之後,關景明身子前傾,緩慢而笨拙的趴在尚研床邊,腦袋埋在她的胳膊上,顫著聲音溫柔地喊,“阿研。”
一滴熱淚落在她泛著涼意的胳膊上。
“我快要堅持不住了。”
“阿研,你醒來吧。”
“我好想你。”
仿佛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漂浮跌宕,整個身子都搖搖晃晃。
尚研緊縮著身子,她笨重的抱著浮木,在大海之中沒有方向的漂浮。
她聽到了關景明的那句,“我好想你。”
她腦子裏忽然出現了那張熟悉的臉。
他穿著一件白色polo衫,黑色的西裝褲,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臉上時常掛著笑,笑起來有一個很淺的梨渦,溫暖且治愈。
他曾抱著她在潔白無垠的雪地裏走,一步一步,堅定又執著。他曾在水霧朦朦的廚房裏給她做飯,她笑的一臉饜足問,“關景明,你是不是喜歡我啊。”他曾在她黑暗的世界裏照進了一束光。
他是景明,她多想做他的春和。
但她隻是在泥潭裏掙紮的尚研。
她拚盡全力想在漂浮的大海上拽住關景明,但是眼前白霧茫茫,她什麼都看不見,也沒有力氣去抓住什麼。
她在海上越漂越遠,海上起了霧,海麵上波浪翻滾,便是連最後的支撐也消失了。
冰冷的海水將她淹沒,她想要抬起手,奮力掙紮,卻感覺渾身都沒力氣。
茫茫大海,她好像成了最渺小的生物。
那些她曾經曆過的人和事,她曾真情實感愛過和恨過的陳鐸,她曾感到萬分愧疚的宋清漪,她人生中最後的光亮關景明。
她在幽暗的房間裏借著微弱的燈光抄下的那些句子,她把各式各樣的便利貼貼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她躺在房間的木地板上睜著眼睛對著天花板上的話,一夜又一夜,夜夜難眠。
她緩緩的鬆開手,身體不停的下墜,任由海水淹沒她的身體。
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從她的身體裏剝離出去。
耳邊好像有人在和她說話。
“阿研。”
“你醒來吧。”
“我想和你說說話。”
“我堅持不住了。”
關景明在病房裏待了一天。
待到傍晚雨停了,外麵天氣依舊霧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