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湘君(1 / 3)

“他怎麼就不扔呢。”

“多半是……還沒想到那層意思吧, 要不子桓你再多暗示幾次?”

“我暗示的還不夠多嗎?季重,今天你可是親眼看著了我是怎麼三句不離靈均,七句不離湘君的, 結果他呢?就回句‘哦’就催我去看奏章。還有他屋裏灑掃的仆人,我讓他們一天三次給他在案上正中心擺同一卷書, 他回回看一眼就放到旁邊。等次數多了, 他倒是發現了,過來問我要不要徹查宮中的細作, 我——”

“息怒息怒。這……你想嘛, 仲達素來不喜歡這文字機巧, 就是我,要不是你提前告訴了我,我也想不到。”

“可,你能一樣嗎?”

“子桓你說這話我可就生氣了。什麼叫我能一樣嗎,我和仲達哪不一樣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就是……你看父親和郭先生, 回回父親還沒開口,郭先生就先猜出來了。仲達他怎麼就…怎麼就…怎麼就不扔呢?!我看著那東西天天掛在他腰上就礙眼!”

“小點聲, 小點聲……呼, 這樣,你有點耐心, 明日你再提起的時候, 我也多應和幾句, 他準能意識到。”

“也隻好如此了。對了, 你可答應我,不許私底下偷偷先告訴他。”

“你怎麼知道我打……咳,我是說,好,我肯定不告訴他。”

“真的?”

“騙誰還敢騙你啊大世子。走了走了,仲宣還等著我們去喝酒呢。”

夕陽的餘輝伴著他們的聲音遠去,送鄴城巍峨的宮闈沉入長夜。在之後無數個豔陽普照與皎月清輝的交替中,曆史的故事一如既往的平淡開場,平淡落幕,如滔滔江水般東流而去,永不停歇。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樣,凡人有生老病死,朝代有盛衰興亡,鄴下文人舉觥悲歌,慷慨長賦的盛況隨著故人的離去漸漸隻淪為史冊間單薄幾筆,待金烏從東方騰飛,再次被日光鍍上金輝的,已是鄴都以南千裏之外壯麗巍峨的洛陽城。此時,城中春意盎然,惠風和暢,道路兩旁的柳樹與槐樹,都長出了新芽,將宮城內外都籠在一片萬物新生的安逸之中。

“父親,曹爽、曹羲、何晏、鄧颺等人皆已下獄,無一人漏網。”

身後響起司馬師的聲音時,司馬懿正背著手,仰頭望著麵前重樓相疊的宮門。許是年紀大了,耳朵也背,司馬師的話落下許久之後,司馬懿才慢慢低下已經發僵的脖頸,轉過身,用渾濁的眸子看向自己的長子。

“以及,蔣濟想見父親。”

“他想替誰求情?”

“曹家兄弟。他說曹真於朝廷有大功,不能不給他留後。”

聽到這句話,司馬懿喉嚨中響起一聲呼嚕,介於歎息與諷笑之間。他說:“先隨我去見陛下。之後,我親自去見蔣太尉。”

“是。”

“還有,蔣公與曹真將軍於你都是長輩,不可直呼其名。”

司馬師的麵色微滯,隨即垂下眼:“是,兒子知錯。”

司馬懿點點頭,那雙渾濁的眼睛似乎並沒有捕捉到司馬師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快。他拄著鳩鳥頭的玉杖,拖著已感到疲憊的腿,一步一步緩慢的踱向宮門。司馬師沉默而耐心的跟在年邁的父親身後,微低著頭以便能在必要時及時攙扶。從這個角度,他的目光中自然而然的落到掛在司馬懿腰間的那半塊玉玦,正隨著其主人的步伐小幅度的前後擺動。他曾聽說過這半塊玉玦的來曆,是許多年前高祖送給父親的。聽母親說,她從未見父親解下過這半塊玉玦,朝會也好宴飲也罷,這半塊玉玦都始終被父親帶在身上,寸步不離。

除了四天前。

當解下佩劍交給宮門口的兵士時,司馬師特意多看了看麵前戒備森嚴的司馬門。四天前,也就是正始十年正月甲午日,他奉父親的命令與叔父司馬孚帶兵屯守在此。那時他們皆是一身戎裝,手上握著利劍,在宮城內外進進出出,無人敢攔。又哪像現在,連一把鈍了的舊劍,都要拱手交出去。

“太後念太傅腿腳不便,特讓人備下錦輦,送太傅去嘉福殿。”

“老臣謝太後隆恩。然宮中素有禁令,諸侯公卿,入司馬門皆需棄馬下車,臣不敢違製。”說完,不待回應,司馬懿已挪動腿繞過錦輦,拄著玉杖繼續往嘉福殿走去。司馬師亦冷著臉對笑得一臉諂媚的黃門點點頭,隨後跟了上去。

明帝之時,洛陽大興土木,不僅新建了昭陽殿、總章觀等新的宮室,還將原本的宮室、禦道、亭閣皆粉飾一新。偌大的宮城中,重樓疊嶂,瓊樓玉宇令人眼花繚亂,極易迷路。但唯獨這去嘉福殿的路,即便司馬懿知曉自己已是老眼昏花,仍從來不會走錯。十年前,他在嘉福殿送走了先帝,而二十三年前,同樣是在那,他親手為曹丕闔上了眼睛。

“在外麵等我。”

交代完這句話,司馬懿讓內侍幫他推開沉重的木門,跨過門檻走到了殿中。如今的小皇帝曹芳正坐在金雕玉砌的禦座上,臉上寫滿了緊張與不安。而小皇帝的右手邊,郭太後身穿金絲所繡的鳳袍含笑坐於高位。自打幾年前被曹爽逼遷到永寧宮,她已經好久沒有享受過太後的尊榮。如今與曹爽同黨之人皆已下獄,她深覺揚眉吐氣,自然要穿上盛裝,以顯帝母之威嚴。

“臣司馬懿參見陛下,參見太後。”

“太傅不必多——”

郭太後的話還未說完,司馬懿已放下玉杖,彎膝跪了下去。年邁之人多有不便,所有的動作都格外的緩慢,卻沒有一點違製。耗費良久,他才拿起玉杖,撐著衰老的身子慢慢的站起身,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向皇帝與太後。

“來人,給太傅賜座。”

“太後,”他又一次打斷了郭太後的話,“臣與陛下有國事相商,

勞請太後移駕別宮。”

郭太後臉上先是閃過一瞬詫異,隨即染上了層薄怒:“皇兒尚未親政,於國事多有不懂,孤留在這裏,也可幫上皇兒與太傅的忙。”她本想再強硬一些,可想到四天前的情景,最終還是理智大於情感,將話變得和柔。

但很明顯,無論她做什麼,司馬懿都不打算賣這個麵子:“高祖曾有令,後宮女眷皆不可幹政。臣再次請太後移駕別宮。”

聞言,郭太後再壓不住怒氣,剛想發作,卻正對上司馬懿的眼睛。明明是渾濁不堪的眸子,這一瞬間,她卻好像被荒野中的孤狼盯上一般,駭得寒毛乍起,頓時啞了聲音。躊躇再三,她竟真的依言起身,匆匆的離開了嘉福殿。

殿門在身後闔上,司馬懿重新將目光移向禦座上的皇帝。而曹芳也正看著他,似乎是想用瞪大的眼睛為自己壯幾分膽氣,卻反而暴露了其中的懼意。少年纖細的身軀與高大的禦座反襯,顯得愈發外強中幹。

“陛下,曹爽等人皆已下獄,正交由廷尉考實。之後,就可定罪。”

“朕不知大將軍何罪。”

“黨同伐異,脅迫兩宮,大逆不道。”

四天前,司馬懿趁曹爽帶皇帝往高平陵祭拜時,聯合蔣濟、高柔一幹人發動政變,皇城之中處處可見手執鋒銳的甲士,森森發寒,可怖之至。想到後來宮人的描述,曹芳目不轉睛地盯著司馬懿。

你所說的,不該是你們司馬家犯下的罪行嗎?

“陛下,曹爽等人之罪,非臣所能擬定。”司馬懿平靜的回答著曹芳無聲的質問,“奏曹爽、鄧颺與李勝等人陰謀反逆之人,是何晏何尚書。”

“這不可能!”聽到極為意外的答案,曹芳猛得一拍禦案跳了起來,又在司馬懿鷹隼一般的眼睛的注視下,訕訕坐回原處,“何尚書與大將軍素來交好,怎麼會……定是你威逼利誘的對不對?!你騙他隻要誣陷大將軍,就可以留他性命!就和你那天在洛水騙大將軍一樣!”

當日,在洛陽城外洛水之上的浮橋,司馬懿指著河水對著驚疑未定的曹爽發咒盟誓,道隻要曹爽棄刀認罪,僅會奪他權勢,讓他作一富家翁安享餘生。而蔣濟陳泰等人,也給曹爽去信,允諾太傅絕不會多加追究。今日看來,真不知是司馬懿蔣濟等人騙了曹爽,還是司馬懿騙了蔣濟。

司馬懿微低著頭,像每一個臣子一樣卑恭。他靜靜的等待曹芳自己散去怒氣,才緩緩開口:

“正如陛下所想。”

無論是真君子還是偽君子,聽到這樣的質問,但凡有點禮義廉恥之人都會出聲反駁。可司馬懿卻認了下來,不加遲疑,毫無羞赧。一時間,曹芳呼吸一滯,不知該說些什麼。對一個不在意道德的人再用以道德指責,又能有什麼用。

“朕讀過前史,”許久之後,曹芳再開口時,聲音已變得沉穩許多,“後漢桓帝一朝,大將軍梁冀囂張跋扈,惡貫滿盈,滿朝忠良對他恨之入骨,欲除之後快。後來,桓帝借宦官之力,總算將梁冀殺死在宮門內。那一日官府鼎沸,百姓稱慶,人人都以為從此之後能夠朝野清明天下太平。卻沒想到,就在同一年,宦官封侯,貪縱爪牙,殘害忠良。沒根的東西,比梁冀更凶,更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