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州沈家嫡係子弟都生了一雙窺破世人資質的天眼, 他們靠此成了南方第一世家,也是天下最相信宿命之說的修士。沈逢淵出世那日, 雲遊至此的釋天僧斷言此子命犯桃花, 必將因情愛而死。從那時起,沈逢淵的一生便都在躲這桃花煞,隻可惜, 該來的總會來,他還是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了方天。劍修愛恨果決, 出劍從不留情,自小就在東靈劍閣修行的沈逢淵亦是如此, 這一生唯一的例外便是天方子。天方子總是使計讓他難堪,阻他行俠仗義,沈逢淵揍了天方子不知多少次, 卻從未想過要一劍殺了這個死對手。就連天方子都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以為這是劍修底線太高, 卻不知, 一切隻因在沈逢淵心中他是唯一的朋友。即便背道而馳, 拔劍相向, 也是朋友。沈家信天命,又因天眼得罪了不少人, 他們懼怕仇人得知自己生辰八字便會設法詛咒, 所以沈家之人從不過生辰,除了父母,誰也不知他們是何日出生。沈逢淵兒時並不覺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直到成為劍修見識到了外麵世界,才知自己與世人有何不同。人人誕生之日都會被慶賀,隻有他要遮遮掩掩,仿佛自己出生是一件不好的事一般,不敢告知任何人,更不可能接受祝福。他不想這樣,卻不能違背祖訓,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生辰那日偷偷給自己下一碗壽麵,便當慶祝過了。二十歲那年也是如此,沈逢淵奉師命參與試煉,就在無烽城度過了自己的生辰。其實在哪裏也沒什麼區別,反正無人知曉這是什麼日子,沈逢淵一早趁無人時獨自吃完壽麵,便約了當時的好友方天喝茶,權當有人陪自己過生辰了。劍修獨來獨往,可那時的沈逢淵一個人還是會寂寞,想要朋友,想要有人陪伴,這樣的他並不算合格的劍修。沈逢淵出生於三月桃花開的季節,那一天的無烽城煙雨『迷』蒙,一夜風吹,桃花便落了一地,途徑樹下步步芳菲。當青衣劍修沾染桃花香氣趕到相約之地時,方天已在座位等候,見他來了便微笑相迎。沈逢淵以為這隻是與以往無異的品茶聚會,不料白衣修士卻將一枚包好的青玉劍穗送到了他的麵前,輕笑道:“沈兄,送給你。”少年時期的天方子並不富裕,這枚劍穗用料珍貴,隻怕已用光了他能支取的所有靈石,沈逢淵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隻問:“好好的送我東西做什麼?”“沈兄清晨吃了碗壽麵,我想今日應是你的生辰,自然要送上賀禮。”方天的回答更讓他驚訝,他確定自己從未告知旁人此事,不由詫異道:“你怎會——”“在下修行歸來偶然路過廚房,不料卻見沈兄在其中忙碌。所謂君子遠庖廚,在這種地方遇見沈家公子,難免好奇地多看了幾眼。”方天自是不會承認自己跟蹤沈逢淵,隻將一切描述成巧遇,那時的沈逢淵也是真的單純,竟絲毫不疑已經辟穀的方天為何要去廚房,隻緊張地叮囑:“我們家的人為隱瞞生辰八字素來不過壽辰,這可是個秘密,千萬別告訴旁人。”沈氏家規極嚴,沈逢淵這偷偷吃壽麵的行為要是被家族知曉,少不得一番刑罰,方天見他還沉浸在違反家規的罪惡感中,似乎完全忘了為生辰高興,下意識就放過了這個可以用來威脅劍修的把柄,隻柔聲安撫道:“沈兄放心,方某定守口如瓶。這禮物,你可願收下?”“謝謝,這麼多年了,你是第一個送我禮物的人。”這是沈逢淵第一次收到別人的禮物,他很高興,立刻將劍穗綁在了佩劍之上,這一綁,便再沒有摘下來過。“沈兄,今後我每年都送你禮物,可好?”“得友如你,是我之幸。”少年眼中的世界滿是新奇事,幾碟小菜都能成為興致勃勃的話題,當時的談天說地沈逢淵都已印象模糊,隻記得分別前的這些對話。方天沒有騙他,即便後來二人決裂,針鋒相對,每年的賀禮都是如期而至,一直持續到了死去的那一年。沈逢淵恨天方子不肯歸於正道,隻要能得權勢什麼都做,甚至對邪道行徑視而不見。他分不清這到底是為利用自己而示好還是方天的真心,索『性』不去理會這些禮物,隻命弟子將它們堆在異閣,漸漸就積滿了灰塵。直到天嶺宗大變,天方子被囚於禁地,沈逢淵想起二人少年時的情誼,偶爾打開了那塵封的倉庫,才發現天方子送他的東西竟已堆積如山。天方子很忙,他要爭權,要結交盟友,要對付仇敵,可不論如何忙碌,到了桃花盛開的這一日,挑選的賀禮仍是如期而至。早年間是收集的字畫書籍,當他掌權便成了各處拍賣會壓軸的稀世珍寶,相識三百載,一歲不曾遲。這是天方子唯一允許自己留下的情,隻有在這一天,他還是那個用盡全部財產隻為買下禮物博沈逢淵一笑的方天。那一刻,沈逢淵認輸了,縱是假情假意,他也願意為這持續了三百年的約定被利用一回。他不顧兩派情誼,一人一劍殺上天嶺宗,闖入禁地找到了天方子。隻可惜還是遲了一步,陰果的生命本源已被尊者拿走,他所見到的天方子已是白發蒼蒼。過去總是沈逢淵一副老人相貌遭天方子嫌棄,如今釋放全部修為的他和二十歲那年別無二致,天方子卻是走到了生命盡頭,世事當真易變,人力難以捉『摸』。沈逢淵的到來讓天方子很高興,這個固執於正道的劍修終是為他任『性』了一回,可他已沒力氣去笑了,他隻能將在腰間懸了三百年的玉佩放在沈逢淵手中,很是遺憾地囑咐:“沈掌門,我已油盡燈枯,大概活不到來年。這枚雙魚佩是你少年時想要的東西,最後卻被我搶了,現在我送給你,就當提前完成了你我之約。”決裂之後,二人見麵總是爭吵,這一次,沈逢淵終於不去理會是非對錯,隻抱著這個人問:“告訴我,是誰做的?”沈逢淵居然不認為這是他自作自受,真是難得。如此情景,天方子感慨地一笑,抬眼卻是滿目滄桑。他一直都知道,沈逢淵做事太正,這樣的劍修在修真界特別容易得罪人,一不小心就會走向滅亡。他對沈逢淵是手下留情的,真正致命的陰謀從未用在劍修身上,可是,其他人不會像他這樣,根本不可能給沈逢淵半夜再來尋仇的機會。“他不是人,天嶺宗敵不過,東靈劍閣也不行,我怕天下人都鬥不過他。沈逢淵,我與你為敵多年,我的死對你而言是好事。鬥了這麼久,你也聽我一次勸。答應我,你就當作什麼也沒看見,回去立刻讓劍修閉山清修,別管閑事了。”陰陽雙生果看得出遲素半佛的修為,天方子很清楚沈逢淵不是那人的對手,最後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勸告。然而,也如過去一樣,隻得到了沈逢淵否定的回答,“不,你的事,我一定要管。”二人真是一輩子的冤家,到死還是意見不和,天方子無奈歎息,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最終卻隻釋然地在沈逢淵懷中喃喃絮語:“罷了,你好好活著,其它都不重要……不重要了……”天方子一輩子逐利,隻有對沈逢淵沒去強求回報,那是他少年時最傾慕的修士,溫文爾雅不沾凡塵,幹淨得仿佛根本不該誕生於人間。在方天的生命裏這是唯一不髒的人,毀掉就沒有了,再生氣他也舍不得。他這一生不求人,要爭的東西都靠自己拿到了,沒有什麼可遺憾的,臨終所求,也隻是沈逢淵能活著而已。隻可惜,這個劍修還是不聽他的話,擅自去查了所有事,然後,為他複仇,戰死於大雪之中,再沒有見到來年的花開。被雪埋葬的那一刻,沈逢淵方才明白,所謂的劫是躲不掉的,當劫來臨,縱使知道前方隻有死路,他也甘之如飴。戰死,他不悔,隻是有些遺憾,若能重來,真想去問一問天方子,為什麼要將他的生辰記住三百年,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宿敵、朋友,還是曾放進心裏的人往事已過去,如今時光回溯,這些征戰的記憶除了顧餘生和釋英,誰都不在記得。花開花落又數年,一眨眼世人都已習慣了東靈劍閣掌門是顧餘生,除了一眾弟子少有人再知曉沈逢淵存在,他一個卸任的掌門整日閑著無事,便自發前往天嶺宗日夜監督天方子,不讓這隻老狐狸有任何使壞的機會。冰雪消融又見初春,行人來了又去,無烽城的桃花卻還是如過去一般豔麗。沈逢淵過慣了逍遙日子,見晴光正好,租了船和釣竿,這便泛舟湖上,閑時垂釣,臨水觀花,好不自在。直到天方子悠然落在船頭,飛揚的白衣晃了他的眼,沈大公子懶懶抬頭瞧見了人家手上的壽麵,方才發覺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對哦,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辰。”舒服日子過久了果然就忘了當初的苦,天方子想起當初那位可憐巴巴躲著吃壽麵的沈公子,再看看這憊懶劍修,隻能感歎時間真是可怕。當年宛如江南煙雨的美人相處久了便成了三天兩頭找架打的劍修,奇怪的是,天方子麵對如此變化竟還很高興,自行在沈逢淵身邊坐下,擺了小桌和酒,便將麵碗放在他眼前,隻笑道:“往年你都是自己動手,這次我給你做了壽麵,你便安心做壽星,隻管吃吃喝喝。”有人伺候的感覺果然極好,沈逢淵隨手將魚竿一扔,用筷子挑了挑麵條,蔥花牛肉還添了個肚子鼓鼓的荷包蛋,瞧著倒是令人食指大動,不由略為驚訝道:“你居然還會下廚?”方天幼時常被廚房使喚,家中沒人理會他是否吃飯,若不學著自己弄,隻怕早就餓死了。這些往事他自不會說出口掃興,隻一如既往地與沈逢淵抬杠:“你放心,我會的菜式絕對比你多。”這二人見麵素來是互相嘲諷以表敬意,不過,今日沈逢淵吃人的嘴短,倒是難得笑著誇讚道:“確實不錯,你做廚子可能比做宗主更有前途。”明明是在誇人卻能讓對方忍不住回以白眼,這就劍修的本事。天方子此時也隻能微笑著警告:“請沈兄閉嘴吃麵,這種好日子我不想打架。”好日子這個說法讓沈逢淵驀地高興了起來,他如今常年不回東靈劍閣,前段時間清理異閣,將天方子送的禮物都搬回了自己房間,這一陳列起來還真是琳琅滿目,甚至讓元如驚呼“師父你居然有這麼多私房錢嗎?”。他和天方子追追逃逃了這麼些年,如今劍修一見天方子來訪便自發指出前掌門藏身之處,那些禮物是什麼意思,沈逢淵自然是明白的。如今想來,他也有些好奇今日天方子要用什麼手段,隻問:“今年你要送我什麼,這碗麵嗎?”天方子也『摸』不清沈逢淵到底什麼意思,每次他提出結成道侶都東拉西扯含糊過去,可又拒絕與他相處,有時他打架越了線也沒什麼厭惡神『色』。今日難得沈逢淵主動問起,他便順勢道:“沈兄品『性』高潔,什麼珍奇異寶都不放在眼裏,我認真想了想,你這一輩子也隻差一個道侶了,我替你解決了這個遺憾如何?”“我看你是想『毛』遂自薦。”這個答複果然得了沈逢淵一個白眼,天方子卻不想拐彎抹角,直接道:“猜對了,我把陰陽雙生果送給你,你要嗎?”這單刀直入讓沈逢淵防不勝防,見天方子神『色』不像開玩笑,下意識就問:“你來真的?”天方子知道沈逢淵『性』情,若無意早該與他劃清界限,如此反複定是有什麼讓其產生了顧忌,他猜不出這個理由,隻能強按住此劍修給自己一個答案,“沈逢淵,你逃了這麼多年,該給我一個答複了。”沈逢淵並不怕死,和天方子三百年的糾纏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