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看向子越大哥:“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剛才聽你打電話說要來,還嚇了一跳呢。”
子越大哥斟酌著措辭緩緩說著:“還是那天和你說的那個事,都三天了,還是沒消息。也不知道子越怎麼樣了。”
“那就不知道了。”盧南客氣地笑笑,隻是那笑容都有些僵硬:“如果沒做過,應該是沒事。”
這句話明顯是在應付,我有些忍不住道:“你有朋友能幫忙打聽到他現在怎麼樣嗎?”
她淡淡看我,沒有說話。對子越大哥說著:“如果就這個事,我也幫不上忙。天不早了,要是不趕著回,我讓酒店留兩間房出來。”
子越大哥臉色有些不好看,沉聲:“算了,這會兒回去也來得及。”說著起身要走。
我看看盧南有些冷笑的表情,心中已然明了,不是幫不了,而是根本不願幫。我對子越大哥說著:“要不您先走,我和她說兩句話。”
子越大哥看看我,說著:“我在外頭車裏等你。”說完走了出去。
當屋裏隻剩我和她的時候,所有遮掩的麵具終於都揭下去了。我靜靜看著她,懇切問道:“你能幫他的,是嗎?”
她冷笑了聲看我:“能。可我為什麼幫他?為了讓他趕緊出來跟你結婚?急著讓他出來證明我的失敗?”
我的心一陣扯痛,顫抖著聲音道:“你的失敗,你自己沒有責任嗎?”
我的話刺得盧南麵色泛白,看著我有幾分掙紮:“是他害的我,是他毀了我。憑什麼救他?我得不到的,我寧肯毀了。”
看著她唇際泛起的冷笑,我忽地想起子越大哥說起子越的情況,曾經說過上麵有人施壓,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還是把那些把柄舉報了,是嗎?”
她笑得深沉:“你說呢?”
我的心狠狠地被她擊中了,我以為她一直不放手,是因為放不下子越,原來她真的能狠下心報複他。我極力壓抑著聲音的顫抖:“他畢竟是曉攸的爸爸啊。”
“別跟我提曉攸。”盧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陰森看著我冷笑著:“口口聲聲疼愛曉攸,可曉攸發燒的時候,一個電話,他就扔下曉攸跑到個婊子身邊。那時我就警告過他,不要惹急了我。可他倒好,變本加厲,以前整天和我爭撫養權,現在我即使不讓他見曉攸,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到了今天的地步,咎由自取,誰讓他為了愛,奮不顧身呢?”盧南說起“愛”這個字眼,咬得分外用力。
看著她,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努力抻出個平靜的表情:“都是因我而起,你恨的人也是我。如果你能幫他,怎麼懲罰我都可以。”
“聽著真偉大啊。說的比唱的都好聽。”盧南認真打量了我一番,嘴角抽出個諷刺的笑容,“難怪會勾男人呢,我都要感動了。”轉而陰森看我,“那你離開他,救他啊!”
我的血忽地就湧了上來,盡管這個結果是我預料過的,可是當她赤裸裸提出來時,我仍然覺得撕心裂肺地痛。離開子越,我隻要一想,心都會像放在刀尖上一樣刺痛難忍。眼前一暈,我淒然看著盧南,低聲堅定道:“我做不到。”
一句做不到似乎又激怒了她,她的表情變得更加陰冷,一副拒我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做不到,你就等他出了牢房找你吧。”她的聲音清冷決絕,毫無商量的餘地。
我絕望地長籲口氣,悲涼對她說:“那我等他,五年,十年,一輩子,我都等。”如果真像艾雲說的是行賄,大不了就是坐牢。我等得起。說完轉身要走。
盧南的聲音在背後幽幽地響起:“夠癡情,我祝福你等到。如果他能活著出來的話。”
我的步子頓住,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我猛地回頭:“你什麼意思?什麼叫他活著出來?”
“坐牢可不是住別墅,他的身體要能撐下來,就是你們上輩子積德了。哈哈哈。”盧南的笑聲涼涼地從四麵八方襲來,像一個圈把我緊緊箍住。
“他的身體不好嗎?”我有些發愣,喃喃自語著。
“你不是他的心肝寶貝嗎?連他腦血管畸形都不知道?現在活得滋潤沒什麼,進了大牢可保不齊哪天就抽過去了,哦,對了,好像十幾年前抽過一次吧?”盧南看我茫然的神色,笑得更玩味。
想起他床頭櫃裏的那瓶隻剩幾顆的安眠藥,我的心騰地一下抽得幾乎窒息過去。全身像被揭了皮一樣血淋淋地痛。我痛苦地閉上眼睛,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對我,為什麼啊?
半天,我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幾近瘋狂的女人,不覺有幾分怨憤:“你就是明知道他這樣,才故意半夜打電話,不讓他睡覺,是不是?”想著他曾經受的是怎樣的煎熬,我的眼淚早不知不覺湧了出來。
“收起你毒蛇的眼淚。”盧南厭惡地看著我,“你就是拿這副楚楚可憐相勾搭的男人吧?這就是馮子越心心念念的溫柔?惡心。”轉而把手裏的書放到一邊,看著我,眼睛瞪著,一字一句說著:“對,我就是要折磨他,折磨死他,因為他該死。”
看著她幾乎扭曲變形的臉,我竟不覺害怕,隻是萬般想不通:“當初是那個男人逃避了,歸根到底是他傷了你,你為什麼要恨子越?是你背棄了他啊。”
麵對我的質疑,盧南的火氣上來了:“為什麼恨他?我懷著一顆真誠的心嫁給他,可他懷的什麼心?他為了權力!我沒有幫他找關係的時候,他連家都不願意回。結婚五年,他沒碰過我!”
盧南的聲音字字含恨:“直到我幫他找了路子,廠址批了,貸款批了,他才對我有絲表情。我為他生了女兒,他除了看女兒,都不會認真看我一眼。是他把我的自尊和自信傷得體無完膚。可他卻在外頭風流快活。憑什麼他能玩女人,我就不能找個真正關心我的男人?可又是他,用了手段,讓那人一聲不吭走掉?他為什麼要把我所有的希望都毀了?”
“更可恨的是,他原來一直在騙我,他說自己性格淡,不會關心人,怎麼你懷孕的時候,他怕磕碰裝修也想到了,進出司機接送也想到了,去醫院做孕檢也想到了?憑什麼這些我都是自己做?他不是冷淡嗎?怎麼吃個飯都要拉手,剝榛子也會做了,給孩子講故事也會做了?憑什麼?”盧南幾乎要歇斯底裏。
我卻深深地震驚了,有些不可相信地看著她,她是怎麼知道的?怎麼就像親眼看到了一樣?可那時家裏除了子越和我,就隻剩張姐了。不由得問出口:“你認識張姐?你收買了她?”
盧南尖厲的聲音停歇後,漸漸平息了些,看著我冷笑:“告訴你也不怕,隻能怪你命不好,偏偏暈倒的時候,我想起來忘了問你知不知道馮子越走哪條路回天津,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張姐接了你的電話,十萬塊買了你的一個小時,還買了一堆你們恩愛的故事。不過,一個小時就夠了,不是嗎?哈哈。”盧南笑得身子微微顫著。
我的血液幾乎凝固了,心像撕扯開地滴血,十萬塊,買了我的一個小時,買了我孩子的一條命。我也要發瘋了,我衝上去晃著她,也有幾分歇斯底裏:“你太過分了。”
盧南被我晃得氣緊,反手一把用力推開我,微微喘息著:“孽種,憑什麼活著?你的孽種,妓女的孽種,統統不該存在。”
妓女的孽種,我的心猛地一驚,這個女人,已經出離我的想象了。我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才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麵對這麼激烈的恨,我不知道如何化解她的戾氣,隻是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怎麼是這樣?”
“我怎麼這樣?”盧南笑得悲涼,“你去問問馮子越,我怎麼變成了這樣?以前的我是這樣嗎?”
“學校食堂的一個簡陋的舞會,是他先招惹的我。可他那個時候有陶芸,他又是學校裏的紅人,沒女生不喜歡他,我不敢動那個心思。可是,又是他招惹的我,接送我回家,和我父親保證會照顧我一輩子。可結果呢?他從結婚對我冷漠到現在,我以為那是他的性格。他一直在騙我,原來他愛起來比誰都瘋,比誰都沒良心。”盧南說話的時候,即使是說到傷心之處,也不會有一滴眼淚。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她的傷痛我理解,可她傷痛後的所作所為,讓我寒徹心扉。我看著她痛惜地說道:“對於子越曾經娶過你,我真為他痛心,為他不值。”這是我說得最刻薄的一句話,卻是對這個本該同情的女人。
我的這句話更惹怒了她,她緊緊盯著我道:“他不值?好啊,那就讓他在監牢裏去過他值得的日子。”
她的猙獰狂熱讓我終於承受不住,我忽然提高了嗓門:“你的委屈,你的痛苦,難道就讓你做傷天害理的事情都做得那麼心安理得嗎?除了馮子越,那個人,世界上的男人多得是,為什麼你就不肯放過子越?為什麼不去找你的幸福,非要玉石俱焚?”
盧南聽到我的話,臉色頓時變得青白,她隨手把旁邊的書衝我扔過來,我側過身子一躲,書沒有砸到我身上。盧南氣急,搖晃著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瞪著我一字一字道:“找我的幸福?誰給我幸福?你說!”
當我看到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前走的時候,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我聽到了自己的心碎裂開的聲音。一霎那,所有對她的怨懟,對她的憤恨,全都變得淺淡。我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幾個淘氣的男生會把請她跳舞當作打賭的賭注,為什麼子越帶她跳一支舞能讓她刻骨難忘,為什麼她的父親在聽到子越願意照顧她一輩子的誓言就把女兒交給他,為什麼子越看到她會覺得是提醒自己的失敗,為什麼她會允許子越找無數的女人,為什麼她從不陪同子越出席任何場合,為什麼她不去參加曉攸的鋼琴比賽……她的腳,不良於行。雖然不是很嚴重,但是,對於她那般驕傲自尊的人,已經是致命的缺憾。
語言,頓時成了蒼白的東西,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來。一陣涼風吹來,滿室的清寒。偌大的屋子,卷著淒風,道不盡的悲愴。
我沒有資格恨她,她經曆的,她遭受的,不是我能比擬的。我不敢想象這個女人在認識子越近二十年來,受的是怎樣的傷害。
我愣在了原地,滿心淒楚,不知道是為了她還是為了我。我想哭,又想笑,這個世界,造人出來是為了上演一幕幕的繁華悲歌嗎?為什麼要生生地把愛別離恨無奈,投射到每個人的心上?
半天,我幾乎泣血般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盧南像被抽空般地緩緩說著:“對不起?你逼得我把所有自尊都丟了,跟我說對不起?”
沉默了許久,我終於使出全身力氣,拚出一句:“我答應你,我離開馮子越。隻求你救救他。”眼淚早已滿臉,心像被撕碎一般痛。勸她放手,勸她尋找幸福,都變得似乎很可笑。我怎麼能忍著對子越身體的擔憂,去執著地堅持為那份浮華的愛找盛放之地?
“跪下來求我啊。”盧南冷冷看著我,聲音有種居高臨下的快感。
我愣住了,這麼帶有侮辱性的要求,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看我愣著,盧南輕哼了一聲:“那人在西郊喝咖啡,白萍把別墅賣了,準備逃到國外,還沒到機場就被領回來了。至於馮子越——”盧南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的聲音讓我一個激靈,倥侗的內心像看到了生的光明,哪怕隻是一線。她真的有路子,她知道的。
我用力咬著嘴唇,緩緩地跪了下去。這算委屈嗎?如果是為了救他,這不算什麼。我定定問她:“子越還好嗎?”
看我真的跪下,盧南怔住了,扯了扯嘴角,看了我很久,淡淡說了句:“他還好。”還想說什麼,最終動了動嘴沒有開口,隻是轉過身一步一步艱難地往裏屋走去。
看著她行走不便的背影,對她的怨懟,對她的憤恨,不知為何,都化成了心酸的眼淚。
子越大哥的電話打進來:“還沒談完嗎?”
“沒有。”我緩緩說著,跪吧,是我欠她的,如果跪能讓她心裏痛快,也能讓我釋然。“她可能會幫,我要和她談很久。您先找個地方休息吧。”還要多久,我也說不好。
“好吧。那你談好了給我打電話。我先找個地方休息。”子越大哥掛了電話。
十二月的天果然是冷了,大理石地板的涼意,透過衣服,絲絲地滲了進來。跪了一個多小時,這麼冷的冬天,我的額頭開始冒冷汗,膝蓋開始麻木,身子一趔跌在了一旁。
忽然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扭頭一看,曉攸在蘭姨的陪同下正走了進來,蘭姨還在叮囑著:“下次同學生日你早點出來,這麼晚。”
看到跪在客廳的我,兩個人都是一愣。“你在幹嗎?”曉攸的眼睛裏是冰冷憤憤,卻還有絲隱隱的恐懼。一個大人活生生地跪在這裏,嚇到了這個孩子吧。
“做一件應該做的事。”我淒然笑了笑,細細打量著這個酷似子越的孩子。她的臉色還是沒有紅潤起來,個子倒好像躥了一點。我真想摸摸她白皙的小臉龐。看著她,想著子越,眼睛不覺有些發直地看著曉攸。
蘭姨拖著曉攸往裏走著:“快回屋準備洗洗睡。小孩子別管這麼多。”
曉攸嘴撇了撇,看了看我隨著蘭姨走上樓去。
我繼續在屋裏跪著,我有多大的罪過?我不知道,我隻是奮不顧身地愛了,甚至在以為他是有婦之夫的時候,就奮不顧身地愛了,即使逃掉了道德的懲罰,卻逃不掉現實的懲罰。而這份現實的懲罰,卻又是追名逐利的惡果。因果報應,循環不爽。
不知道跪了多久,頭開始發暈,四周寂靜得隻聽到風鳴的聲音。我癱在地上,手撐著地,有些支持不住。這座樓靜得像一座荒宅古墓,陰陰寒意,我幾乎喘息不上。忽然一隻軟軟的小手碰到了我的手,我猛地睜開眼,看到曉攸正定定地看著我,眸子裏滿是厭惡,卻又有一絲渴望,聲音竭力平靜地問我:“我爸爸還好嗎?”
我的心一酸,孩子有什麼錯呢。在這場執著的報複中,曉攸是無辜的,卻飽受著傷害,甚至無法聯係到自己的父親。
“很好,他很想念你。”我溫聲道,細細看著這個孩子。
曉攸的眼眶有些發紅,低聲囁嚅著:“我也好想他。”然後看看我,道:“你看到我爸爸,幫我告訴他我鋼琴又得獎了。”
“好。”我的眼睛泛潮,心裏酸澀。我好想把這個孩子摟進懷裏,可是我不敢。隻是輕輕碰了碰她同樣冰冷的小手。她像受了驚般飛快地跑上樓去。
我一個人繼續孤寂地在地上跪著,這個夜,真的好難熬。我數著風聲,一點點地熬到天變得蒙蒙,漸漸發白,縷縷初陽,一絲絲的陽光照得我的心緩和了些。
樓裏逐漸有了動靜,最早聽到的是曉攸的鋼琴聲。叮叮咚咚,像是國外的曲風。過了一會兒,幾句熟悉的調子淙淙而過,我的心倏地騰了起來,春江花月夜!
往事像畫幀般閃過腦海,她是彈給我聽的嗎?昨是今非事事休,我的心痛得厲害。
過了一會兒,盧南從屋裏出來,我還在地上癱著,她看了我一眼,聲音平平道:“起來吧。”
“子越什麼時候能出來?”我看著她忍不住問著。
“不知道。我也要去找人。”盧南有些不耐煩。她會去找人,我終於長長舒了口氣,試著站起來,卻又跌了下去。腿以下,早麻得沒了知覺。
我用力扶著旁邊的沙發把自己抻起來,跌坐在沙發上,緩緩揉著膝蓋和腿,才慢慢恢複了些知覺。
盧南看了看我,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聲音變得緩和了許多,不知對方說著什麼,她的表情漸漸有些沉重,最後歎口氣:“怎麼會這麼麻煩?那我去找王叔叔。”
掛了電話,她看看我說道:“過戶給白萍的別墅,錢的來源能做點兒文章,不過得去求個人。”
我緊張地看著她,不知她接下來要怎麼做。隱隱地感覺到她要求的這個人,應該能幫得上忙。
“我很少求人。”盧南看著我,聲音冰冷,她還要提什麼要求?“馮子越給你的那些財產,你交出來,我就馬上去求。”
“財產?”我一愣,子越是給了我一把鑰匙,可裏麵是什麼,我根本沒來得及去看。
“舍不得了?”盧南的麵孔變得陰霾,“你也就是表麵假惺惺做功夫,說起錢就裝傻充愣?你就這麼愛馮子越的?”
“我真的不知道有什麼。”我解釋得有些無力。
“那我告訴你?”盧南冷笑著,“懷柔的別墅,市裏的房子,馮子越還真怕你餓死啊,市裏的房子租出去,你養別墅和吃飯的錢都綽綽有餘了。一輛車,存款,還有——”盧南越說恨意越足,盯著我笑得陰森,“一塊墓地。”
聽到墓地的時候,我捂住了嘴,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子越啊,你對我的愛,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
“馮子越用錢毀了我幾乎到手的幸福,我也該從他的心上人那兒把這筆債討回來,對不對?”盧南看著我,一字字說得清晰。
“好,我答應,都給你。”我毫不猶豫地說著。這些東西,本就是子越的,何況為了救子越,這些代價還算代價嗎。“隻是,能不能先救子越?”我心急如焚。
“不能。”她回答得很幹脆,也很堅決。我縱然焦急子越的安危,卻也毫無他法。
給子越大哥打了電話,盧南帶著曉攸、蘭姨,還有一個據說是她朋友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一起到了北京。
我打開子越銀行的保險箱,看著兩本房產證,銀行卡和車鑰匙的時候,心裏百感交集。盧南卻是眼裏幾乎冒火。她很快地翻了兩下房產證,摔到她朋友手裏,冷聲:“趕緊辦手續。”
剩下一本墓地的合同,盧南扔到我手裏:“這個留個你。也算對得起你了。”是的,我最想要的,也是這個,起碼我死後,也不會無葬身之地,魂無所依。我小心翼翼把合同收到包裏。
所有的房產,盧南統統過戶到了曉攸名下,車低價賣了把錢也打到了曉攸的賬戶。辦手續都是那個男的在跑前跑後。她笑得玩味:“我倒看看馮子越怎麼好意思把這些東西從她女兒手裏要回來。”
看著財產一點點從自己手裏滑走,我竟然沒有一點感覺,這些東西,當我知道屬於我的時候,已經不屬於我了。沒有得到,就無謂失去吧。隻是心灼得厲害。中間辦手續,反反複複跑了幾個部門,一直折騰了三天才把所有的手續辦完。一天一天過去的時間,才是讓我錐心般的焦急痛苦。
第四天一早,當最後到辦證大廳把兩本寫著曉攸名字的房產證取出來的時候,盧南的表情終於微微鬆弛了些,看著我聲音平靜地說了句:“還真有不為錢的。”
“我們現在能去了嗎?”我隻關心能不能去救子越。
盧南沒有言語點點頭。“我能和你一起去嗎?我不說話。”我焦急問她。
“怕我賴賬?”盧南冷笑,“那你就跟著。我怕什麼。”
車沒多久就行到了一片胡同區,緩緩拐著繞到其中一家。我心裏一驚,原來這裏真的有人住啊。我以前一直以為是旅遊景點呢。停下車在門口打了個電話,才將我們放行進去。
“我會說馮子越是我丈夫,和我不相幹的人,王叔也不會救。你別露餡。”盧南冷聲道。我點點頭。
我跟著盧南走了進去,剛進了第一進院子,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迎了出來。盧南的表情柔和了些,看著那人問道:“王叔呢?”
“後院侍弄花草呢。你等等吧。”阿姨表情很和藹,隨口和盧南聊了兩句,把我們讓進去。坐在屋裏足足等了快一個小時,盧南隻是定定坐著,也不看我。我倒有些焦躁,不時看著屋外,既期盼著能人能快點來。又期盼著能幫上忙。
終於聽到外頭有些動靜,我站起來往門外看去,一個麵容清臒的銀發老者正精神矍鑠地走了進來,步子十分有力。盧南也晃著站起來,看老者進來恭敬地喊了聲:“王叔。”
“南南,很久不見你了。”老者嗬嗬笑著,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正座上,又看看我,親切地問著盧南:“你朋友?”
盧南臉色一僵,有些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和老者隨意聊起了一些我沒聽過的人和事,偶爾有幾個名字,我隻在電視和網絡上聽過,他們卻像聊著普通朋友似的隨意提起。我的心隨著一驚一驚,卻對救出子越的希望也漸漸增加。我的目光殷切起來。
來回聊了快半個小時,老者洞察一切地笑笑:“南南,說說你來找我的原因吧。不是有什麼事,你可不會來看我這個老頭子。”
盧南笑了笑,把子越的事情向老者敘說了一遍。老者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老者目光深邃地看著盧南,把手中的茶盞往桌上猛地一放。“咯噔”,我的心狠狠一揪,盧南也是臉色一變。
老者微微歎息著:“南南,我沒見過你的丈夫,但我一直以為以你父親的眼光,是不會錯的。”盧南倒沒怎樣,我臉紅了。
“你說這個忙我能幫嗎?”老者看著盧南,麵色幾分痛心,“我這輩子,就是給國家清除這些蛀蟲的,每次看著這些人,我都想斬草除根清個幹幹淨淨。拿著老百姓的錢,可問問他們,給老百姓幹過什麼事兒?不清理他們,對得起誰?可老了老了,你讓我給蛀蟲求情?”
“王叔,那人我們不管,子越是被他拖下去的。”盧南解釋著。
“不落實他的行賄,哪來那人的受賄?做企業,為什麼不能本本分分地做生意,總要鋌而走險,為了做大,走捷徑,走高壓線,結果養了一批一批的蛀蟲,連帶出些不幹不淨,男盜女娼。禍害了國家,也害了自己。”老者說得有些痛心,“別的忙,我能幫,這種忙,我要是幫了,對不起我的良心。”轉而看著盧南,“南南,要是你父親還在世,他該多痛心?他為了國家,付出了多少?可他的後人,在幹什麼呀!”
我的心忽地懸了起來。眼前的這個老人,他說的話,他說話的語氣、感情,讓我覺得有幾分不真實的陌生。長到這麼大,我沒見過什麼大人物。一如我這般的普通百姓,“愛國”這個詞,於我而言,就是克己修身,過好自己的生活,便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了。從來也沒有一種高度,要治國平天下的情懷。
老者說的那些話,如果隻從紙麵上看,會覺得像愛國主義教材,顯得有些空洞。可是他的疾言厲色,他的痛心疾首,又無不表現著他是由衷說這些話的。我愣住了。思想被拔高得有些縹緲,我能理解老者的不忘憂國,卻也為我擔心的人焦灼著。
盧南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她看了看老者,聲音有些沉重:“王叔,拜托你了。”老者目光清冽地看著她,沒有吭聲。
盧南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晃著走到老者麵前,她此刻的步伐,似乎有些刻意的誇張,比之前的行走更困難許多。我清楚地看到老者的目光一痛。
“王叔,我父親即使活著,又能怎麼樣呢?我這個樣子,還能找誰照顧我的下半生?”盧南的聲音低低的,卻滿含著淒楚道:“我如果能像王恬,我也不會開這個口。”
我在猜測著王恬和老者的關係,老者的表情卻忽然變得沉重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有十幾分鍾,老者輕歎口氣:“當年不是為了救恬恬,你也不會這樣。你在我眼裏,一直很懂事,可是怎麼就沒能做個賢妻,把丈夫教好呢?”盧南微微低下了頭,老者又道:“我先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盧南再三謝了後坐了回來,臉上的表情已經鎮定了許多。我心裏也微微一鬆,希望又升騰了一點。
老者先是撥了個電話,聽著對方的言辭,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繼而又打了一個,卻沒說幾句就有些吃驚道:“暈倒了?送醫院了嗎?什麼時候的事兒?哦。知道了。”
我的眼前忽地一黑,掙紮著聽老者說完電話,對著盧南說道:“你丈夫昨天下午暈倒了,搶救後還在昏迷,情況不算好。”
我使勁地告訴自己,撐住,別倒下。盧南的臉變得沒一絲血色,聲音有些顫抖,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有些哭腔,什麼都不顧地撲倒跪在老者麵前:“王叔,求求你了,救救他。”
我愣住了,盧南,直到這個時候,他真的倒下的時候,你才感覺到心疼了嗎?原來你還是會心疼的嗎?近二十年的撕扯,她對他,到底是愛?還是恨?
老者又打了幾個電話,表情時而凝重時而緩和,過了一會兒對盧南到:“我安排過了,先趕緊轉院治療。現在的那個醫院條件不行。”
盧南這才緩緩地從地上直起身子,看她動作艱難,我忍不住上前扶了她一把,卻是自己也腳下發軟,隨著她一起踉蹌了一下,盧南僵著用力將我扶她的胳膊甩出來。
我們細微的動作沒能逃過老者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問了一句:“南南,馮子越,是你的丈夫吧?”
我的心猛地一慌,和盧南不約而同地拚命點頭:“是的。”我忙又去扶著盧南,她僵著卻沒再掙紮,當我挽著那個女人的手的時候,我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我的心,忽然又酸又痛,說不出的滋味。
老者對盧南說著:“他在暈倒前已經將事情交待了,看來他還是覺悟到了自己的錯誤。”老者的表情緩和了些,盧南的身子卻是抖得更厲害。我像被撕裂一樣,子越,為了我們能走上歸路的愛,你把所有,都舍棄了啊。
“主要是行賄,還有些企業的收購過程,操作太急,手續不全,倒是問題不大。眼下主要是他的身體。目前不適宜家屬見麵,我會安排人照料著,等合適的時候,我給你安排見他。”老者有些疲憊地揮揮手,看向盧南的目光很沉重:“南南,這是我良心範圍做的最大幫助,如果他身體恢複了,該接受的審判,他必須接受。你明白嗎?”
盧南艱難地點著頭:“王叔,你一定找個最好的醫生,幫我救他。”
老者微微頷首,有些悲哀地歎了口氣。盧南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扶著她向老者告別出來。
走出院子,盧南把我的手掙開,我隻幽幽地看著她。她聲音微顫,冷冷看我:“你不用這麼怨恨地看著我,是,我如果早幫他,他也許不至於暈倒。可是,”她的聲音依然清冷:“我也沒想到他真的會倒下。這是命,怨不得誰。”
所有的擔心,所有的悲憤,一齊攻上我的心頭,剛才咬牙堅持的力氣一鬆,眼前金星直冒,我扶著身邊的牆,軟軟地靠著,說不出話來。
盧南看了看我,說了句:“他情況好轉我會給你打電話。”說完轉身向門口的車走過去。忽然又轉頭過來:“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我無力地點著頭。眼淚流了下來,我答應,隻要他能轉危為安,我沒有做不到的。
回到懷柔的別墅,院子裏的南瓜架已經被清理得隻剩空空的架子,連殘葉都沒有剩一片,是啊,該到了飄雪的季節了。
看著枯枝的海棠,想著他在樹下用書敲著我頭的身影,看著空落的南瓜架,想著他冒雨遮擋幼苗的身影;看著門前幹涸的溝渠,想著他曾與我一起聽水流淙淙的身影。走進屋裏,更是處處皆是他的氣息,他的身影,打開衣櫃,滿滿一櫃子他的襯衣,西裝,無不訴說著他曾經在這裏陪了我多少個日夜。我癱倒在地上,哭得失去知覺。
神思恍惚地抱著手機待了兩天,眼睛一刻不敢離開,生怕錯過盧南的消息。直到第三天的晚上,才終於接到了盧南的電話,聲音依然清冷:“我今天見到他了,腦出血,已經做過了手術,沒有生命危險,正在慢慢恢複。”
“清醒了嗎?”我焦急問著。
“需要過程。”盧南幽幽說著,“你可以放手了。別忘了你的承諾。另外別墅和市區的房子,我一個月以後要收回來。”
“他能吃東西嗎?能看得見嗎?”我自己已經完全混亂了,將所有能想到的後遺症逐一問著,卻被盧南打斷,“他還活著,我會找人照顧他,他會漸漸好轉。至於以後的,和你還有關係嗎?”
我被她噎得說不出話。盧南清冷的聲音飄來:“別忘了一個月內搬出去,以後,你最好消失。否則,害的是他。”
再問什麼,她都不會作答吧。“我會搬出去,能不能讓我再看他一眼?盧南,求求你。”我哀求著她,讓我看看他好不好,看不到,我放心不了啊。
“你答應和他分手的,現在不是最好的機會嗎?他現在這樣,我自然會好好照顧他。你大可放心。”盧南冷冷掛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眼淚滂沱,能活著就好,這已經是我祈求上蒼的最大恩賜。別的,我還敢求什麼?
我又給子越大哥打了個電話,現在子越媽媽還不知道子越的情況,沒敢告訴她。子越大哥大嫂也還沒機會去看子越。我再三央求子越大哥,如果能看到他,一定告訴我他的情況。
我的心仿佛一葉疲憊的帆,在煙波浩渺的海上搖晃著找不到歸岸。抱著手機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睡了醒,醒來接著暈睡,夢裏昏昏暗暗找不到前路。所有的疲累,所有的悲哀,在昏睡中,能不能被忘卻一二?如果子越此刻在昏沉,我能不能也在昏沉中陪著他,讓我迷失的魂魄,找到他的,去安慰孤苦的他?
第三天,我終於清醒了許多,掙紮著爬起來,到廚房找到幾袋牛奶,喝了一點,恢複了些元氣。餘嫂在子越出事時我已經辭退了,給自己簡單弄了點吃的。開始準備找房子搬家。
房價和房租仍在呼呼地上飆著,我沒有心思一家家地去看,想起了上一戶,不知道我那間租出去沒。給房東打了個電話,還有間空著。正好省去了我到處找的麻煩。
到那間房子裏去看了看,現在空著的是原來住的是鄭姐,最大朝陽的那一間。原來李豔那間和我那間都住了人。我正要走,忽然李豔那間門開了,我愣住了,走出來的李豔也愣住了。原來兜兜轉轉,大家都回到了從前。
“回來了?”我和李豔幾乎異口同聲說著,也都給對方一個無奈的苦笑。這樣的結局,也許是最尋常的結局吧。
李豔找我聊了一會兒,知道鄭姐的老公終於攢夠了房子的首付,在郊區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一向節衣縮食的鄭姐也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
“和陳喬還有聯係嗎?”我問著李豔。
“他結婚了。”李豔淒然笑笑,“他們單位福利不錯,還有批房子,低價賣給職工了。五環內,居然才五千多一平米,真是天上掉餡餅。”
我欣然一笑,陳喬的學曆能力,本就不會太差,隻不過他需要時間,他擁有的也隻能是普通的豐衣足食,而李豔想要的是不平凡。
“你後悔嗎?”我問著李豔。李豔沒有回答,目光卻有些茫然,她手上的天珠,已不知何時摘了下去。
最後問起房東價格的時候,房東報給我的價格卻高得有些離譜。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放棄了。在京郊的一個地方租了一間,價格自然便宜了很多。終究時移世易了。
從懷柔那幢江南別墅搬出來的時候,我被撕扯得有幾分鮮血淋淋。那裏是我這一生最幸福最快樂的承載之地。
臥室的床上,他摟著我講故事的溫情脈脈;梳妝台前,他為我梳頭的低眉沉吟;書房桌旁,他沉筆書寫“君心我心,不負相思”的堅定深情;客廳沙發上,他為我剝榛子的勾指淺笑;餐桌側畔,他輕執我手的含情凝眸——所有的回憶,一點點淩遲著我破碎不堪的心。
書桌上裝彩球的瓶子幾乎要滿了,他原來已陪過我這麼多似水的流年。我把彩球倒出,將水擦幹,裝到袋子裏細細收起;他精心為我挑過的潤膚露,他為我買的衣服包包,我們那個沒來得及看世界一眼的寶寶的泰迪熊、百家衣;他收集的我的所有物件,我都統統收走吧,否則等待它們的命運也是扔到垃圾箱。
我拿了一件子越最常穿的藍色小格子襯衣,上麵是我洗幹淨的皂粉味道。我裝到了箱子裏。
帶著所有的記憶,我終於將這份沉重的愛帶到了我的出租屋。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偶爾飄著一點雪花,那個天氣,我的膝蓋開始隱隱作痛,酸痛得每走一步都踉蹌難行。我才意識到,那晚的長跪,終究還是給我帶來了永恒的記憶。隻是,我不覺後悔。
當新年的鍾聲敲響的時候,子越大哥那邊終於傳來了消息,他見到了子越,在一個部隊內部的醫院裏。子越清醒了,卻因腦出血有些後遺症,左側胳膊以下沒有了知覺,走路困難,而且伴有短暫性的失憶。看著人,想半天才會想起是誰,以前的事情,模模糊糊的記憶,偶爾糊塗起來,什麼人也不認識,什麼事也想不起來。
我的腦子轟地一下,聲音顫抖著問子越大哥:“有人照顧他嗎?”
“有個護工,很盡心。盧南也會每天去看著。醫生說他需要時間恢複。”子越大哥猶豫了下,沉聲對我說,“小薇,子越的後半輩子,說不準會是什麼樣,但看樣子,沒法再回到以前。你也該給自己考慮考慮了。”
我木然掛了電話,心裏卻像荒草瘋長一樣發狂。老天,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連我們能唯一珍藏的記憶,都要這麼殘忍地剝奪?我徹底被擊碎了。生若求不得,死勿愛別離。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父母已經同我斷離,我愛的人,已經忘了我。
我麻木地從門口的小店買了把鋒利的刀片,這種事情,我不是第一次做,有經驗了,這次應該不會那麼疼了吧。
含淚給爸爸打了電話,還是不接,給媽媽打著電話,卻意外關機,連道別都變得艱難了呢。
我將後事交代了,我的墓地地址,都寫作了郵件發給艾雲。希望我去之後,也能有個朋友料理我的後事。
給艾雲撥了電話,幾乎要撐不住,難道這個世界,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告別的人嗎。終於艾雲接了電話,有些擔憂地問著:“小薇,你還好嗎?”
“艾雲,”我竭力忍著聲音的顫抖,平靜道:“我很好。我可能要出去走走,我給你發了封郵件,你有時間去看看吧。”
“有什麼事還發郵件,神神叨叨的。”艾雲鬆口氣,“出去透透氣也好,人們都傳馮子越出事了,他們公司北京負責人也換人了。我知道這些事我不好問你,我不管別的,你隻要好好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