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八德鄉黨委辦公樓裏,方明正胳膊肘向裏拐,手臂朝上,腦袋枕在臂彎處午睡。
這個睡法,是他總結了趴睡,仰睡,伏睡以及側睡等等各種辦公室睡姿,最後決定使用的。這樣睡的好處是頸椎不會痛,哈喇子不會流,腦門上沒有印子。當然,胳膊可能會有一些難受,但比起前麵幾樣來要好不少。最起碼,不會被靠牆的小田取笑他的哈喇子。
他每天午飯後都要睡一下,不過今天的時間稍微長了點。下午兩點半就該辦公的,到現在快三點了還沒醒。小田早就進來,看他還在臉朝窗戶微微鼾聲,也就沒打攪他。自己扯出當天的《工人日報》無聊地看著。
如果小田這時候走到他的麵前,一定會看到,他人在夢裏,眼角卻掛著悲傷的淚珠。
天氣悶熱到家,一絲風都無。辦公室裏連風扇也沒有,窗外高大柳樹上的知了也被熱得叫聲慢了許多,本來激情四射的“知了、知了”變成了懶洋洋的“知——了、知——了。”方明的腦門上也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方明終於醒來,卻沒有像以往那樣趕緊坐好,甩甩腦袋和胳膊,充滿精力的站起抽煙或者出去洗臉。而是用手撐著腮幫子,怔怔地看著窗外,不為人察覺地輕輕抹去眼角的淚水。
他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好真實,真實到他醒來時完全反應不過來自己到底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他夢到自己在八德鄉好好的上班,忽然有一天黨委書記王本立要他去小王村當村支書,自己不願意去。後來找人托關係調回市裏一家國營工廠當了個普通工人,在那家工廠裏幹了幾年,托關係調到一所小學教書,一教就是幾十年,直到退休。
這期間,方明和中國絕大多數人一樣,戀愛、分手、相親、結婚、生子,他走完了九十年代,進入千禧年,經曆過大地震,看到過奧運會,再經過無數無聊而枯燥的歲月,終於垂垂老矣,兒子遠在異鄉,自己和老伴相依為命,最後,因為長期抽煙引起呼吸係統衰竭,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寂寞地死去。
在夢裏,他看見和自己的奶奶坐在一起看電視,奶奶忽然有一天眼睛開始花了,醫生說是青光眼,於是慈祥善良的奶奶忍受不了雙眼失明的折磨,抑鬱地與世長辭,自己傷心到無數次的深夜獨自哭醒。
在夢裏,他看見一個個認識不認識的人走近自己,又一個個又以各種方式離開,自己曾經的雄心壯誌在年月中漸漸磨平,心裏不再起伏波瀾,如一灘死水,等著生命的終結。
在夢裏,他過完了一個凡人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一生,普普通通的家庭,普普通通的妻兒、孫子;他從青年到壯年,從壯年到老年。從心比天高到俯首認命;從充滿理想到柴米油鹽;從指點江山到錙銖必較;從呼朋引類到蕭條一身。總之,一切的一切是那麼真實,真實到他真的在夢裏過完了一生。直到醒來的那一刹,他還仿佛看到夢裏的老伴依偎在自己的屍體旁輕輕地飲泣,又拖著老邁的雙腿去給遠方的兒子打電話。然後,自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間生活了幾十年的屋子和那個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老伴,隨風飄搖,來到自己少年時的這個軀體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