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著又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調截然不同,細辨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類似:“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翻覆唱著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於歌聲隨著水聲風聲,消沒無蹤。
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到頭來終於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趙敏忽然伸過手來,握住了張無忌的手。張無忌隻覺她的纖指寒冷如冰,微微顫動。
謝遜忽道:“這首波斯小曲,是韓夫人教她的,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頂上也曾聽到過一次。唉,想不到韓夫人絕情如此,竟會對這孩子痛下毒手。”
趙敏問道:“老爺子,韓夫人怎麼會唱波斯小曲,這是明教的歌兒麼?”
謝遜道:“明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詩人峨默做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當日我聽韓夫人唱了這歌,頗受感觸,問起此歌來曆,她曾詳細說給我聽。
“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授徒,門下有三個傑出的弟子:峨默長於文學,尼若牟擅於政事,霍山武功精強。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與共,富貴不忘。後來尼若牟青雲得意,做到伊斯蘭教教王的首相。他兩個舊友前來投奔,尼若牟請於教王,授了霍山官職。峨默不願居官,隻求一筆年金,以便靜居研習天文曆數,飲酒吟詩。尼若牟一一依從,相待什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陰謀叛變。事敗後結黨據山,成為一個宗派首領。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當十字軍之時,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無不心驚色變。其時西域各國君王喪生於‘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計其數。韓夫人言道,極西海外有一大國,叫做英格蘭,該國國王愛德華得罪了山中老人,為他遣人行刺。國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後舍身救夫,吸去傷口中毒液,國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顧舊日恩義,更遣人刺殺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臨死時口吟峨默詩句,便是這兩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韓夫人又道,後來‘山中老人’一派武功為波斯明教中人習得。波斯三使武功詭異古怪,料想便出於這山中老人。”
趙敏道:“老爺子,這個韓夫人的性兒,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義盡,她卻陰謀加害於你。”謝遜歎道:“世人以怨報德,原本尋常得緊,豈足深怪?”
趙敏低頭沉吟半晌,說道:“韓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卻不見得高於老爺子啊。昨晚與波斯三使動手之際,她何以又不使千蛛萬毒手的毒招?”謝遜道:“千蛛萬毒手?韓夫人不會使啊。似她這等絕色美人,愛惜容顏過於性命,怎肯練這門功夫?”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醜陋,從她目前的模樣瞧來,即使再年輕三四十歲,也決計談不上“絕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耳大招風、臉蛋上窄下闊,這麵型是決計改變不來的。
趙敏笑道:“老爺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裏去啊。”謝遜道:“什麼?紫衫龍王美若天仙,三十餘年前乃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時年事已高,當年風姿仍當彷佛留存······唉,我是再也見不到了。”
趙敏聽他說得鄭重,隱約覺得其中頗有蹊蹺,這個醜陋佝僂的病嫗,居然是當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說什麼也令人難以置信,問道:“老爺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不消說了。白眉鷹王自創教派,與六大門派分庭抗禮,角逐爭雄逾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沒,那日在萬安寺中威嚇於我,要毀我容貌,此後思之,常有餘悸。金花婆婆武功雖高,機謀雖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稱,卻不知是什麼緣故?”
謝遜道:“那是殷二哥、韋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願讓她的。”
趙敏道:“為什麼?”突然格格一笑,說道:“隻因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麼?”她不拘尊卑之禮,心中想到,便肆無忌憚的跟謝遜開起玩笑來。
謝遜竟不著惱,歎道:“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的,豈止三人而已?其時教內教外,盼獲黛綺絲之青睞者,便說一百人,隻怕也說得少了。”趙敏道:“黛綺絲?那便是韓夫人麼?這名字好怪?”謝遜道:“這是波斯名字。”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都吃了一驚,齊聲問道:“她是波斯人麼?”
謝遜奇道:“難道你們都瞧不出來?她是中國和波斯女子的混種,頭發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膚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異,一眼便能分辨。”
趙敏道:“不,不!她是塌鼻頭,眯著一對小眼,跟你所說的全然不同。張公子,你說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難道她也像苦頭陀一樣,故意自毀容貌?”
謝遜問道:“苦頭陀是誰?”張無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範遙。”當下將範遙自毀容貌、到汝陽王府去臥底之事簡略說了。謝遜歎道:“範兄此舉,苦心孤詣,大有功於本教,實非常人所能。唉,這一半也可說是出於韓夫人之所激。”
趙敏道:“老爺子,你別賣關子了,從頭至尾說給我們聽罷。”
謝遜“嗯”了一聲,仰頭向天,出神了半晌,緩緩說道:“三十餘年前,那時明教在陽教主統領之下,好生興旺。這日光明頂上突然來了三個波斯胡人,手持波斯總教教主手書,謁見陽教主。信中言道,波斯總教有一位淨善使者,原是中華人氏,到波斯後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頗建功勳,娶了波斯女子為妻,生有一女。這位淨善使者於一年前逝世,臨死時心懷故土,遺命要女兒回歸中華。總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將他女兒送來光明頂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陽教主自然一口答允,請那女子進來。那少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豔不可井。當她向陽教主盈盈下拜之際,大廳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無不震動。護送她來的三個波斯人在光明頂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別。這位波斯豔女黛綺絲便在光明頂上住了下來。”
趙敏笑道:“老爺子,那時你對這位波斯豔女便深深鍾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實實的說出來罷。”謝遜搖頭道:“不!那時我正當新婚,和妻子極是恩愛,妻子又懷了孕,我怎會另生他念?”趙敏“哦”了一聲,暗悔失言,她知謝遜的妻兒均為成昆所殺,這時無意間提起,不免引起他傷心,忙道:“對啦,對啦!怪不得韓夫人說,當年她嫁與銀葉先生,光明頂上人人反對,隻陽教主和你仍待她很好。想來陽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兒,而且為人厲害,將丈夫收得服服貼貼。”
謝遜道:“陽教主慷慨豪俠,黛綺絲的年紀盡可做得他女兒。何況波斯總教教主托他照拂,陽教主待她自然仁至義盡,決無他念。陽教主夫人是我業師成師父的師妹,是我師姑。陽教主對夫人十分愛重。”成昆殺他全家,雖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這個人時,隻淡淡的一言帶過,亦不直呼其名,便與說到常人無異。
趙敏道:“苦頭陀範遙據說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他對黛綺絲定是十分傾心了?”
謝遜點頭道:“那是一見鍾情,終於成為銘心刻骨的相思。其實何止範兄如此,見到黛綺絲之美色而不動心的男子隻怕很少。不過明教教規嚴峻,人人以禮自持,就有誰對黛綺絲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那知黛綺絲對任何男子都冷若冰霜,絲毫不假辭色,不論是誰對她稍露情意,每每便給她痛斥一頓,令那人羞愧無地,難以下台。我師姑陽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與範遙結為夫妻。黛綺絲一口拒絕,說到後來,她竟當眾橫劍自誓,說道她是決計不嫁人的,如要逼她婚嫁,她寧死不屈。
“這麼一來,眾人的心也都冷了。過了一年,有一天海外靈蛇島來了一人,自稱姓韓,名叫千葉,是陽教主當年仇人的兒子,上光明頂來是為父報仇。眾人見這姓韓的青年貌不驚人,居然敢獨上光明頂,來向陽教主挑戰,無不哈哈大笑。但陽教主卻神色鄭重,接以大賓之禮,大排筵席款待。宴後向眾兄弟說起情由,原來他父親是中原一位前輩英豪,陽教主當年和他父親一言不合動手,以一掌‘大九天手’擊得他父親重傷,跪在地下,站不起身。當時他父親言道,日後必報此仇,但知自己武功已無法再進,將來不是叫兒子來,便是叫女兒來。陽教主道: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必奉讓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須讓的,但如何比武,卻要他子女選定。陽教主當時便答允了。事過十餘年,陽教主早沒將這事放在心上,那知這姓韓的竟然遣他兒子到來。
“眾人都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頂來,必有驚人藝業,但陽教主武功之高,幾已說得上當世無敵,除了武當派張三豐真人,誰也未必能勝得他一招半式。這姓韓的能有多大年紀,便有三個五個同時齊上,陽教主也不會放在心上。所擔心的隻是不知他要出什麼為難的題目。
“第二天,那韓千葉當眾說明昔日約言,先以言語擠住陽教主,令他無從食言,然後說了題目出來。他竟是要和陽教主同入光明頂的碧水寒潭之中一決勝負。
“他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驚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徹骨,縱在盛暑,也向來無人敢下,何況其時正當隆冬?陽教主武功雖高,卻不識水性,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凍也凍死了,淹也淹死了。當時聖火廳中,群雄齊聲斥責。”
張無忌道:“這件事當真為難得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陽教主當年曾答允過那姓韓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選擇,這韓千葉前輩選定水戰,按理說陽教主沒法推托。”趙敏反握他手掌,揑了一揑,輕輕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明教教主何等身分,豈能食言而肥,失信於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總當做到。”
她這話說的是張無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間的誓約。謝遜卻那裏知道,說道:“正是如此。當日韓千葉朗聲說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頂來,原沒盼望能活著下山。眾位英雄豪傑盡可將在下亂刀分屍,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誰也不會知曉。在下隻是個無名小卒,殺了區區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殺,上來動手便是。’眾人一聽,倒不能再說什麼了。
“陽教主沉吟道:‘韓兄弟,在下當年確與令尊有約。好漢子光明磊落,這場比武是在下輸了。你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韓千葉手腕翻轉,亮出一柄晶光燦爛的匕首,對準自己心髒,說道:‘這匕首是先父遺物,在下隻求陽教主向這匕首磕上三個響頭。’群雄一聽,無不憤怒,堂堂明教教主,豈能受此屈辱?但陽教主既然認輸,按照江湖規矩,不能不由對方處置。眼前情勢已十分明白,韓千葉此番拚死而來,受了陽教主這三個頭後,他勢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於明教群豪手下。
“霎時之間,大廳中竟沒半點聲息。光明左右使逍遙二仙、白眉鷹王殷二哥、彭瑩玉和尚等人,平素均算得足智多謀,但當此難題,卻也都一籌莫展。韓千葉此舉,明明是要逼死陽教主,以雪父親當年重傷跪地之辱,然後自殺。便在這緊迫萬分之際,黛綺絲忽然越眾而前,向陽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個好兒子,你難道便沒生個好女兒? 這位韓爺為他父親報仇,女兒就代爹爹接他招數。上一代歸上一代,下一代歸下一代,不可亂了輩份。’眾人都是一愕:‘怎麼她叫陽教主作爹爹?’但即會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兒,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這般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模樣,不知是否會武?就算會武,也必不高,至於入碧水寒潭水戰,更加不必談起。’
“陽教主尚未回答,韓千葉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無不可。倘若姑娘輸了,在下仍要陽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個頭。’他眼見黛綺絲既美且弱,又怎將她放在眼下?黛綺絲道:‘倘若尊駕輸了呢?’韓千葉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黛綺絲道:‘好!咱們便去碧水寒潭!’說著當先便行。陽教主忙搖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牽涉在內。’黛綺絲道:‘爹爹,你不用擔心。’跟著便盈盈拜了下去。這一拜,便算拜了陽教主為義父。陽教主見她顯得滿有把握,而除此以外,亦無他法,隻得聽她主張。眾人一齊來到山陰的碧水寒潭。其時北風正烈,隻到潭邊一站,便已寒氣逼人,內力稍差的已覺不易抵受。潭水早已結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見底。
“陽教主心想不該要黛綺絲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兒,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我來接韓兄的高招。’說著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單刀,他是決意往潭中一跳,從此不再起來了。黛綺絲微微一笑,說道:‘爹爹,女兒從小在海邊長大,精熟水性。’說著抽出長劍,飛身躍入潭中,站在冰上,劍尖在冰上劃了個徑長兩尺的圓圈,左足踏上,嚓的一聲輕響,已踏陷那塊圓冰,身子跟著沉入了潭中。”
其時海上寒風北來,拂動各人衣衫。謝遜說道:“當年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剛過的事一般。黛綺絲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這麼一站,當真勝如淩波仙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破冰入潭,旁觀群豪,無不驚異。那韓千葉見到她入水的身手,臉上狂傲之色登時收起,手執匕首,跟著躍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碧,從上邊望不到二人相鬥的情形,但見潭水不住晃動。過了一會,晃動漸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蕩起來。明教群豪都極為擔心,眼見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豈能長久停留?又過一會,突然一縷殷紅的鮮血從綠油油的潭水中滲將上來。眾人更是憂急,不知是不是黛綺絲受了傷。驀地裏忽喇一聲響,韓千葉從冰洞中跳了上來,不住的喘息。眾人見他先上,一齊大驚,齊問:‘黛綺絲呢?黛綺絲呢?’隻見他空著雙手,他那柄匕首卻插在他右胸,兩邊臉頰上各劃著一條長長的傷痕。
“眾人正驚異間,黛綺絲猶似飛魚出水,從潭中躍上,長劍護身,在半空中輕飄飄的轉了個圈子,這才落在冰上。群雄歡聲大作。陽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誰都料想不到,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姑娘,水底功夫竟這般了得。黛綺絲向韓千葉瞧了一眼,說道:‘爹爹,這人水性不差,念他為父報仇的孝心,對教主無禮之罪,便請爹爹饒過了罷?’陽教主自然答允,命人為他療傷。
“當晚光明頂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說黛綺絲是明教大功臣,若非她挺身出來解圍,陽教主一世英名付於流水。當下安排職司,陽夫人贈了她個‘紫衫龍王’的美號,和鷹王、獅王、蝠王三王並列。我們三王心甘情願讓她位列四王之首。她此日這場大功,可將三王過去的功績都蓋下去了。後來我們三個護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稱,她便叫我‘謝三哥’。
“不料碧水寒潭這一戰,結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韓千葉雖然敗了,不知如何,竟贏得了黛綺絲的芳心。想是她每日前去探傷,病榻之畔,因憐生愛,自歉種情,等到韓千葉傷愈,黛綺絲忽然稟明教主,要嫁與此人。各人聽到這個訊息,有的傷心失望,有的氣憤填膺。這韓千葉當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狽萬狀,本教的護教法王豈能嫁與此人?有些脾氣粗暴的兄弟當麵便出言侮辱。黛綺絲性子剛烈,仗劍站在廳口,朗聲說道:‘我義父陽教主已允可婚事。從今而後,韓千葉已是我夫君。那一位侮辱韓郎,便來試試紫衫龍王長劍!’眾人見事已如此,隻亨恨而散。
“她與韓千葉成婚,眾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沒去喝喜酒。隻陽教主和我感激她這場解圍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令她得以平安成婚,沒出什麼岔子。但韓千葉想入明教,終以反對的人太多,陽教主也不便過拂眾意。事過不久,陽教主夫婦突然同時失蹤,光明頂上人心惶惶。眾人四下追尋之際,有一晚光明右使範遙竟見韓夫人黛綺絲從秘道中出來。”
張無忌一凜,問道:“她從秘道中出來?”
謝遜道:“不錯。明教教規極嚴,這秘道隻教主一人方能去得。範遙驚怒之下,上前責問。韓夫人道:‘我已犯了本教重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當晚群豪大會,韓夫人仍然隻這幾句話。問她入秘道去幹什麼,她說她不願撒謊,卻也不願吐露真相;問她陽教主去了何處,她說一概不知,至於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當,多說無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當自斷一肢,但一來範遙舊情不忘,竭力為她遮掩,二來我在旁說情,群豪才議定罰她禁閉十年,以思己過。那知黛綺絲說道:‘陽教主不在此處,誰也管不著我。’”
張無忌問道:“義父,韓夫人私進秘道卻是為何?”
謝遜道:“此事說來話長,韓夫人私下跟我說了,教中隻我一人得知。當時大家疑心多半與陽教主夫婦失蹤之事有關,但我力證此事與韓夫人絕無牽連。光明頂聖火廳中,群豪說得僵了,終於韓夫人破門出教,說道自今而後,再與中土明教沒有幹係。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與韓千葉飄然下峰,不知所蹤。
“此後教中眾兄弟尋覓教主不得,過了數年,為爭教主之位,事情越來越糟。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頂,自創天鷹一教。我苦苦相勸,他堅執不聽,哥兒倆竟致翻臉。二十餘年前王盤山天鷹教揚刀立威,金毛獅王趕去踢他場子,一來衝著屠龍寶刀,二來也為了出一口當年的惡氣,存心要給殷二哥下不了台,讓他知道離了明教之後,未必能成什麼氣候。唉,今日思之,卻也未免太過意氣用事了!”
他長長一聲歎息之中,蘊藏著無盡辛酸往事,無數江湖風波。
各人沉默半晌。趙敏問道:“老爺子,後來金花銀葉,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認她不出?那銀葉先生自必是韓千葉了,他又怎生中毒斃命?”
謝遜道:“這中間的經過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婦在江湖上行走之時,盡量避開了明教中人。”張無忌道:“不錯。金花婆婆從來不與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圍攻明教之時,她雖到了光明頂,卻不上峰赴援。”
趙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龍王姿容絕世,怎能變得如此醜陋?那又不是臉上有什麼毀損。”謝遜道:“猜想她必是用什麼巧妙法兒改易了麵貌。韓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實內心有說不出的苦。她畢生在逃避波斯總教來人的追尋,那知到頭來仍然逃不過。”
張無忌和趙敏齊問:“波斯總教何事尋她?”
謝遜道:“這是韓夫人最大的秘密,本不該說。但我盼望你們回靈蛇島去救她,卻非說不可了。”趙敏驚道:“咱們再回靈蛇島去?鬥得過那波斯三使麼?”
謝遜不答,自行敘述往事:“數百年來,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明教的教主除創教教主之外,卻向來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處女。總教經典中鄭重規定,由聖處女任教主,以維護明教的神聖貞潔。每位教主接任之後,便即選定教中高職人士的三個女兒,稱為‘聖女’。此三聖女領職立誓,遊行四方,為明教立功積德。教主逝世之後,教中長老聚會,彙論三聖女功德高下,選定立功最大的聖女繼任教主。但若此三位聖女中有誰失卻貞操,便當處以焚身之罰,縱然逃到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維聖教貞善······”趙敏失聲道:“難道那韓夫人便是總教三聖女之一?”
謝遜點頭道:“正是!當範遙發見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實我已先知曉。韓夫人當我是知己,將事實真相一一告知。她在碧水寒潭中與韓千葉相鬥,水中肌膚相接,竟爾情不自禁,日後病榻相慰,終成冤孽。她知總教總有一日會遣人前來追查,隻盼為總教立一大功,以贖罪愆。她偷入秘道,為的是找尋‘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總教失落已久,中土明教卻尚有留存。總教遣她前來光明頂,其意便在於此。”
張無忌“啊”的一聲,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情頗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時卻想不明白。隻聽謝遜道:“韓夫人數次偷入秘道,始終找不到這武功心法。我知悉後鄭重告誡,此事犯我教中大規,實難寬容······”趙敏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韓夫人破門出教,為的是要繼續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謝遜道:“趙姑娘聰明得緊。但光明頂是本教根本重地,豈容外人任意來去?當時我也猜到了她用意,韓夫人下山之後,我親自守住秘道入口,韓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見到我,這才死了這條心。其後教中兄弟為爭教主之位,竟致自相動武,我不願卷入旋渦,便攜同妻兒回去中原老家。不久,我師父成昆來訪,發生慘劇。我一心報仇,沒再理會教中事務,也不知韓夫人是否再入秘道。”
謝遜思索片刻,問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什麼不同麼?”張無忌道:“他們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繡有紅色火焰······嗯,白袍上滾著黑邊,這是唯一的小小不同。”謝遜一拍船舷,說道:“是了。總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為喪服,白袍上鑲以黑邊,那是服喪。他們要選立新教主,是以萬裏迢迢的來到中土,追查韓夫人下落。”
張無忌道:“韓夫人既來自波斯,必當知曉波斯三使的怪異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給他們製住?”趙敏笑道:“你笨死啦。韓夫人是假裝的。她要掩飾自己身分,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謝老爺子如聽從波斯三使吩咐,下手殺她,韓夫人當有脫身之計。”謝遜搖頭道:“她不肯顯示自己身分,那是不錯。但說遭波斯三使打中穴道後立即便能脫身,卻也未必。她寧可讓我一刀殺死,不願遭那烈火焚身之苦。”
趙敏道:“我說中土明教是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為什麼定要處女來做教主?為什麼要將失貞的聖女燒死?”謝遜斥道:“小姑娘胡說八道。每個教派都有曆代相傳的規矩儀典。釋教有五戒、十戒、二百五十大戒,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殺生吃葷,那不也是規矩麼?什麼邪不邪的?”
突然間格格聲響,殷離牙關互擊,不住寒顫。張無忌摸她額頭,卻仍燙手,顯是寒熱交攻,病勢極重,說道:“義父,孩兒也想回靈蛇島去。殷姑娘傷勢不輕,非覓藥救治不可。咱們盡力而為,便救不得韓夫人,也當救了殷姑娘。”謝遜道:“不錯。這位殷姑娘對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趙姑娘,你兩位意下如何?”
趙敏道:“殷姑娘的傷是要緊的,我的傷是不要緊的。不回靈蛇島那怎麼成?”
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爺子說回去,大家便回去。”
張無忌道:“須待大霧散盡,見到星辰,始辨方向。義父,那流雲使在空中翻空心觔鬥,卻能以聖火令傷我,那是什麼緣故?”當下兩人研討波斯三使的武功家數,趙敏所學什博,偶爾也參酌所見,但談論半天,始終猜不到三人聯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霧,直至陽光出來方散。張無忌道:“咱們自北方向著東南而來,現下該當向西北劃去才是。”他和謝遜、周芷若、小昭四人輪流劃船。海上操舟,衝濤破浪實非易事,好在張無忌和謝遜固內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當修為,扳槳劃船,隻當是鍛練武功。一葉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劃去。
這幾日中,謝遜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異的武功,除了向張無忌詢問幾句之外,什麼話也不說。到得第三天傍晚,謝遜忽然仔細盤問周芷若所學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據實以答。兩人一問一答,直談到深夜。謝遜神情之間,什是失望,說道:“少林、武當、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陽真經》有關,和無忌所學一般,雖重陰陽調和,還是偏於陽剛一路。倘若張三豐真人在此,以他陽剛陰柔無所不包的博大武學而與無忌聯手,那麼陰陽配合,當可擊敗波斯三使。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韓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問道:“老爺子,聽說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陰真經,可有這件事麼?”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曾聽太師父說起過《九陰真經》之名,知道峨嵋派創派祖師郭襄女俠之父郭靖、神雕大俠楊過等人,都會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但經中功夫太過艱難,郭襄雖是郭靖的親生女兒,卻也未能學得,聽周芷若問起,心想:“難道她峨嵋派的創派祖師,畢竟也傳下了一些《九陰真經》上的功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