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寒涼,剛下了一場春雪,正逢上晴天,化去了大半,留下一地半水半冰的泥濘。
路邊是一排透亮的煤氣燈,照得地上黑褐色的冰泥熠熠發光。一輛漆黑的轎車緩緩駛過來,輪子碾得地上的冰泥咯吱作響,壓過地上原本便已留下的兩行凹槽,最終穩穩停在那棟奶黃色的三層小洋樓前。
“路況這樣不好,辛苦你了。”陳煜棠露出微笑,向司機道謝後,小心開門走下車。
她穿著一身荷綠色的長裙,外麵搭了件蕾絲罩衫,長發如瀑,煞是清雅,手上戴了淡綠色的羊皮手套,又頗有些貴氣。隻是在這樣的天氣裏,她這身行頭,還是有些單薄了。
今天陳煜棠得了傅大帥回到滎州的消息,一大早忙不迭地出門去了,連件大衣都忘記帶上。一整日東奔西走下來,此時渾身上下已經是凍透,隻盼著能進屋暖和暖和。
她走到門廊下,掏出鑰匙打開別墅的大門,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
司機正在倒車,遠光車燈晃了一下,陳煜棠眯了眯眼,但聽見司機的喇叭聲示意,還是習慣性地點了點頭,沒有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她進了別墅,關好門,打開壁燈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壁爐邊上取暖。她邊走邊摘下手套,走了一半,心裏忽然生出落寞——家裏沒有雇傭人,統共就隻她孤零零的一人。她早上出門前,在爐膛裏溫了塊炭,都這麼晚了,這炭指定是滅了。
她有些沮喪,預備添炭的時候,卻有些溫熱的氣息撲麵而來——那塊炭竟然還沒有熄滅。
陳煜棠有些奇怪,目光掃過客廳東南角,見著那尊千年矮雕成的盤龍吐珠擺件,輕輕歎了口氣。千年矮是木雕匠人對黃楊木的戲稱,這料子長得極慢,歲長一寸,遇潤則退,還頗愛生出些瑕疵,所以要想找塊妥妥當當的黃楊木料子,非得有個好耐性不可。但這千年矮又偏偏是木雕的上乘材料,成品上蠟之後,溫潤如玉,泛著微微的黃光,象牙一般生動。
這件盤龍吐珠,是陳煜棠祖父的得意之作。陳煜棠十八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便因事故去世。她家是開家具廠的,無人打理,陳煜棠便隻有放棄了出國留學的計劃,專心照看家族產業。家具廠原本略有薄利,可近來,不知道哪裏開罪了駐守滎州的滎軍,不論是供貨方還是出貨方,都對陳氏家具廠退避三舍。
滎軍的大帥叫做傅渭川,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傅渭川原本是冀州張大帥手底下的軍官,奉命來打滎州,結果這邊剛剛告了大捷,那邊張大帥便病逝了,他和接管冀軍的張二少素來不太對付,索性自立門戶,以滎州為核心的十六省,都在他的管轄範圍。滎軍可謂是軍閥之中,聲勢最大的一支了。
不過這人放在舊社會,終究可以說是背棄了主子的,不值得人尊敬。
陳煜棠一個生意人,和政治上的人物素無來往,近來有些風言風語,說是滎軍要和北邊的冀軍開戰,她思量了一番,指不定是滎軍軍資匱乏,白日裏便嚐試著給傅大帥送禮,表個態。卻想不到,重金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傅大帥的麵也沒見上。
陳煜棠揉了揉眉心,又看了一眼盤龍吐珠,臉色驟然凝住。
這件擺件名氣很大,不單是因為盤龍身上每一片鱗片都用針鑿一點一滴修細出紋路,更因了龍口微微吐出的那顆寶珠。
那寶珠做的是鑿穿鏤空的設計,隻在寶珠表麵,留下了極細的一道道花紋,有九曲玲瓏之意。爺爺前後雕了一十三顆寶珠,最後選了這顆完美無瑕的。
但現在,這顆寶珠不見了。
再聯想起炭火的異常,陳煜棠心中一緊,第一反應是家中遭了賊。此時不曉得那賊還在不在這裏,她一伸手,將燒炭用的火剪拿在手裏,緩緩往房門緊閉的臥室走去。
她還沒走出幾步,房門忽然開了,一個年輕男子打著哈欠從門裏走出來。
他沒有穿外套,上身統共隻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雞心領毛衣,露著裏麵印著碎花的襯衫,整個人顯得慵懶非常。他比她高出一頭,脊背挺直,一眼望去,眉目清朗,倒不像是什麼壞人。
“陳小姐,怎麼回來得這樣晚?”他朗朗開口,看不出有半點歉意,“抱歉,這種天氣,車裏實在冷得不像話,隻有來你家取取暖。”末了,瞧了眼壁爐裏映出來的火光,補充了句,邀功似的,“我添了炭,不然你留的那塊非得滅了。”
“你是什麼人?”陳煜棠不動聲色地將火剪背到身後去。
他掃了眼她的手腕,訝異:“你不認識我?”
陳煜棠隻覺好笑:“這位先生,你三更半夜闖到我家裏,我為什麼要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