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鳥情(1 / 3)

(一)

1967年,是吳振宏在日本的第五個年頭。當他孤身一人遊走在東京大街上的時候,他的腦中,除了反思自己事業失敗的原因外,也許更多的是掛念遠在中國的親人。

此時,中國已經緩緩從三年大饑荒裏走出,隻是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也將隨即到來。

吳振宏穿梭在這座經濟高度發達的城市,心想,國內縱使達不到東京這樣繁華的程度,至少也已經呈現出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了吧?

這裏無論怎麼發達,與自己都不再有任何關係,他已經不屬於這裏。

他對日本有說不出的仇恨,他的祖父死於日本人的屠刀之下,如今他又在這裏一敗塗地。

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夜晚,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故鄉的景色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

就在那裏,有他五年未曾見麵的妻子與小孩,孩子現在已經八歲。

吳振宏想,沒有父愛的孩子,一定受盡了欺淩!他的思緒回到了故鄉。

村口是一條小河,一座稍有年代的石橋橫跨小河,橋上的石板已經被磨得無比圓滑,橋墩上布滿了青苔。

沿著河流往上遊看去,一片繁茂的森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一座小山。遇到刮風的日子,從村口望去,小山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個翻湧的浪頭。

此時,細雨沙沙作響,洗淨了空氣中的塵土,綠油油的小麥昂首向天,笑迎這來自夏日的饋贈。

小天昊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袖口處有一道補丁。現在,衣服上又得加上一道更大的傷疤了,因為衣領下開了一個大口,一直到他的肚臍眼處。

透過這個口子,可以看到那稚嫩的身軀,瘦小的身體上,一排肋骨格外突出。黝黑的皮膚上,一道血痕清晰無比——這顯然是為他的頑皮買的單。

他睜著兩隻無辜的大眼睛,驚恐地看著媽媽,心想又免不了挨一頓打,見媽媽走過來,心裏一陣發顫,準備掉頭就跑。

媽媽蹲下身來,輕輕地撩開他傷口處的破布,心疼地撫摸著那道血痕,她的眼眶濕潤了,似乎忘了去找碘酒,隻是不停地責備兒子:“為什麼這麼不聽話?不好好讀書?還要自己找罪受……我怎麼有你這麼個兒子!”

天昊十分受不了媽媽的這一套,因為這種小傷對於他而言根本不算事,他隻希望媽媽能夠盡快地放自己一馬。

天昊的媽媽叫李慧茹,雖然一身農婦裝扮,但從她的眉宇間,卻透出一股非凡的氣質,她的麵龐雖然已經黝黑,卻難脫清麗之色。

然而她的眼中,卻時常充滿憂鬱的神色,每每到了黃昏,她會倚在門檻,遙望遠方,這一望,已是五年。

天昊找準時機,一溜煙跑開了。到了樹林深處,隻見一顆參天大樹屹立在河堤上,這棵樹枝節突兀,樹葉繁茂,周圍的樹木與河流,都掩映在它龐大的身軀之下。

到了樹下,天昊把書包隨手一扔,便開始爬樹,他上樹毫不費力,其敏捷不遜於鬆鼠。

他坐在一處穩當的樹杈上,好像在自言自語,可又不知道在說什麼,喜怒無常,令人難以捉摸。

媽媽跟蹤了他幾次,除了焦慮地看著兒子像個傻子一樣在樹上胡言亂語之外,一無所獲。

他呢,每天在樹上發呆半晌,然後才慢吞吞地去上課,因而等待他的,總是老師的責罰和媽媽的訓斥,但他卻屢教不改。

媽媽難以抑製自己的怒火,她狠狠地教訓了兒子一頓。不過,她也好奇,兒子究竟著了什麼魔?以致茶飯不思,沉默寡言。

這一天,當天昊終於下樹去上學之後,她爬上了那棵大樹,隻見樹梢有一個鳥窩,她湊近一看,是一窩剛孵化出不久的鳥兒。看著這群毛絨絨的小家夥,她心裏的謎底終於解開了。

天昊不討老師喜歡,也沒有要好的玩伴,在學校時常受人欺淩,他身材瘦小不堪,性情卻倔強無比,同學都喜歡拿他開涮。

沒有小夥伴,他便一個人在田間地頭或是叢林溪邊玩耍,於是,花草樹木,蟲魚鳥獸都成了他的朋友。

看到一枚還未孵化的鳥蛋,李慧茹腦中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她將鳥蛋掏走了。回到家,她把這枚鳥蛋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那陳舊的大皮箱裏。

當天,吳天昊很晚都沒回家。李慧茹自是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兒子,他徑直往那棵樹的方向走去。

可是,那裏根本沒有兒子的蹤影,她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她歇斯底裏地喚著兒子的名字,可是沒人應答。

她的額頭沁出了汗滴,一種不安的心情蔓延開來,這一代可是有狼出沒過的,她不敢想下去。於是更加賣力地喊了一聲,不遠處有了動靜。

“我在這兒呢?”天昊不耐煩地應道,他像一頭野豬一樣趴在地上,在荒草叢中亂竄。

“你在幹什麼?”李慧茹問道。

“沒什麼……”天昊垂頭喪氣地爬起來,衣服上又添了幾道傷痕。

“快跟我回家吧!”

“不!我不要回!”天昊的態度很堅決。

“呦,你小子反了?大晚上不回家,你想急死我是嗎?你到底在幹嘛?最好如實招來。”

天昊覺得繼續瞞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便說道:“我就跟您說了吧,我在找一枚鳥蛋。”

“哦?這我可就聽不懂了,一枚鳥蛋何以被我的兒子奉為至寶?”媽媽以不明就裏的語氣問道。

“這事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那時,班裏組織郊遊,我和同班的周曉芸落在後麵,當我們從這裏經過時,發現一隻鳥兒正和一條花蛇搏鬥,很顯然,那隻鳥是在保護自己的巢穴,但很不幸,鳥兒最後還是被蛇咬中了。”

“在樹梢上,我發現了一窩小鳥。它們已失去了母親,我意識到,我現在成為了它們的依靠,絕不能讓它們這樣死去,於是我每天都會來這裏陪伴和保護它們。”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們弄回家去?”媽媽插入一句。

“我害怕您一生氣會把它們扔了,我不想讓您操心。”

“傻孩子,你成天魂不守舍地才讓我操心呢,再說了,我怎麼會虐待新生的小鳥!走吧,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

“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幹嘛?”李慧茹生氣了,“你若再鬧下去可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有一枚鳥蛋不在了,肯定是被蛇偷走了。

“偷走了才好,偷走總比壞在這裏強,你難道不知道鳥蛋沒有一個溫暖的家是沒法孵化的嗎?”

“我不管,即使鳥蛋被蛇偷吃了,我也要找到殘殼……咦,對了,您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該不會是您搗的鬼吧?”他說出這話就後悔了,一根荊條已像蛇一般吐著信絲抽過來,避之不及。

“你沒聽到我快把喉嚨都喊破了嗎?為了找你,我跑到學校,跑遍村子,你倒好,全然不顧我的擔憂,一枚破鳥蛋難道比你媽還重要了?”說完,拉著天昊就走了,全然不顧兒子的掙紮。

(二)

七月的夜空,繁星點點,月兒高懸。

遠處,幾座起伏的山丘在薄暮間悄然入睡,如同一群憩息在月下的駱駝,微風拂過,它們的鬃毛輕輕抖動,那是一排楓樹在搖曳。

此刻,無論是樹叢,還是村裏一座座小屋,都被月兒渡上了一層金光,一片祥和安寧。

一條小河在林間繞了一個大彎,又從村口往南緩緩流去。小河的低鳴聲,和著樹葉的沙沙聲,奏響了夏日的催眠曲,當人們都已熟睡,群鳥的歌聲響起,曠野頓時一派熱鬧喧囂。

吳天昊一天天變得呆板木訥,李慧茹雖然憂慮重重,但是生活的重擔壓在肩上,她難以靜下心來與兒子好好交流。她也早已忘了那枚被她藏起來的鳥蛋,隻是憂慮地看著兒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天地疏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