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梁國邊境與蜀、吳、楚三國皆不管轄的境外,有一片山嶺,叫做黑竹嶺。縱橫數百裏,背靠萬仞絕壁險峰,前臨千頃天塹江流。山形險峻,地勢陡峭,山上群峰崢嶸、鬼斧神工,江中隱礁藏怪,激流暗湧,危峰聳入仙霞之境,寒水彙入百川之海,黑林茂密,常年濃霧環繞。
世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這黑霧繚繞,峰巒奇秀的疊山中,會有當年叱詫一時的人物隱居於此,拋開了在世上奮鬥一生的功名利祿,隱居在這人間仙境中。
大風吹滅了爐火,最後一縷煙氣,隨著火星尚未盡滅的殘燼,頃刻便被吹散無蹤,紅泥爐上適才溫著的酒還不至於涼得太快,白衣長者拎起酒壇,趁熱將最後一點燒酒倒在兩隻大青瓷酒碗裏。
與他對坐的是一個著鴉色長衫的老者,看起來沉穩而高深,在這樣一座濃霧黑石的山頭,這兩人一黑一白的裝束,遠遠看去,乍像是黑白無常。
好在他們是一邊煮酒一邊吃燒烤,空氣裏隱約飄出來一絲烈酒的窖香,還有加了花椒粉的烤野兔的肉香,使得他們看著多少有點人間煙火的味道。
“十年了。”白衣長者說,“不知道人間現在如何了。”
他隻是平靜的敘述,沒有感情,也沒有特別渴望,人間的現狀,似乎是並不大關心的。
“十年?”黑衣老者接了他的話茬,“不是十年,而是四十年了。”
“你的意思……”
“四十年來,那場風波一直都沒有平息過,天下太平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它隻是蟄伏匿跡,等待時機卷土重來。”
白衣長者恍然,歎息著念道,“你說得對,它還沒有平息,隻是蟄伏。這種事怎麼會平息呢?它永遠都不會真正平息!就像是天氣,晴朗或暴風雨,都隻是一種暫時的形態,永遠不會停息,也不會終止,隻是輪番上演罷了。”
兩人互相感歎著,喝完了各自的酒也吃完了最後一串烤肉。
“請回吧,你的想法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不想參與,也不想做主。”白衣長者漠然的說,將酒壇子裏剩餘的幾點酒倒在已經失了火候的小泥爐裏,爐裏的餘炭發出最後一絲掙紮的哧哧聲,快速熄滅。
“天氣瞬息萬變,世上亦是變換無常,我知道你已經脫離苦海,不必經受那些凡俗諸事,也有這清閑功夫來這裏煮酒消遣,可是我放不下心,以至於連死都不敢隨便死去。”
黑衣老者負手而立,昂首看向風雲變幻的天地邊際處,在那裏不知會發生什麼驚濤駭浪的事。
白衣長者不禁疑惑道:“天下真有你說的這麼慘淡麼?”
黑衣老者立即反問,“如果她有你想象那般好,為什麼你不肯出山?”
黑衣老者的話噎得白衣服的那位無言以對,良久才念出一句:“你我都知道這天下就是個煉獄,各種世態混雜,人情涼薄,敵友難分,你又何必非要我去蹚這趟渾水?
“常在河邊走,早晚會濕鞋,誰都想舉足輕重的來,安然無恙的退,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得償所願,你可聽說過,‘塵世如潮人如水,自古江湖幾人回’。人在江湖漂,不可能隻是過客,難免會摻和到那些恩怨當中,誰都別想獨善其身。”
言語裏透露他不願意沾染那些紛爭是非,他的性格自由不羈,已經習慣了這裏隱居的生活。習慣了逍遙自在,又怎麼會願意涉足那些混亂醃臢的世界。
黑衣老者沒有再接話,隻是沉默的看了看周圍,山巔下所能看到的盡是一片茫茫大霧。黃昏的風漸大,積雨雲低低的壓在山頂上,形如萬馬奔騰,濁浪翻滾。腳下黑色的岩石山頂恰似一葉扁舟,漂浮在雲海之中。
風吹得滿山的毛竹,發出鬼哭狼嚎的嗚咽,竹葉遮天蔽日,相互碰撞,跟著風的節奏推波助瀾,乍聽似有一隻遠古巨獸,沉睡初醒,懶洋洋的發出一聲嗬欠,卻是驚天動地,於普通人聽來就是一息來自凶悍怪獸的咆哮。
“前輩請回吧,我已經在我母親麵前發過毒誓,絕不會去重蹈舊轍,你就不用枉費心機了,若你是來找我敘舊的,我便歡迎,如果還是為了這件事,你也不用來了。”
白衣長者語氣堅定,在年齡看著比他要長得多的黑衣老者麵前,雖是尊敬,但也不曾有半點卑躬屈膝,他和往常一樣昂首挺胸,仰望著蒼天。目及之處的天盡頭,泛起沉沉的烏雲,似乎有傾盆大雨將至。
狂風卷起滿地的枯枝腐葉,猶如一眾列兵曳地麵襲而來,腐朽發酵的氣息,被揚入空中,輝發著令人作嘔的濁氣,潛伏在地表的蛇鼠和螻蟻,趁著飛沙走石之際,翻騰著自己的陣地。一切看似欣欣向榮,卻又遍布陷阱,暗藏殺機。
黑衣老者見他意誌堅決,知道再勸無用,也隻好告辭,歎然返下山去,一邊走一邊唱,嗓音蒼老,沙嚎又枯槁,悠遠而悲愴,響遏行雲——
“皇天上,隱者深山寶刀藏,寶刀藏,人間淒苦,誰又能當。
強風暗露乍驚惶,袒肋隻求乾坤朗,乾坤朗,英雄遠去,俠客滄桑。”
……
這就是凡俗的人世間,融合繁蕪與清淨,紛亂與純潔,俗落與超脫的大混雜世界,滿目都是迷茫的癡孩,曆經悲歡與愛恨,在辛苦的尋找跳出規則的出路,卻又不甘舍棄這萬千紅塵紫陌而一頭紮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