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九年,冬。
陳塘縣一場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三日,待河上冰層結了兩寸厚,雪總算停了。
今兒趕上化凍,冷得厲害,縣衙裏卻來了位貴人。
奴仆推門進來,換了個燒得正旺的炭盆,往上首偷偷瞄了一眼,沒聽到主子吩咐,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不敢擾了主人談話。
這炭不是什麼好炭,煙氣重,隻能放在窗下燒,燒出的丁點熱氣不等散開,就全被門廊縫隙的冷風帶走了。
正廳上首並排坐著兩人,一位年輕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這便是陳塘縣縣令劉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沒什麼時令蔬果,桌上就擺著一碟新鮮的橘,再沒別的,單放那兒委實不太好看。劉安德喝口茶潤了潤嗓,滿臉老褶透著寬和:“咱這陳塘縣三麵環水,過冬也比別地兒冷,還沒什麼好吃食,姑娘初來乍到,怕是不習慣。”
那年輕姑娘雙手攏在袖中,一旁擱著的手爐已經沒了溫度,聞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飯,唯獨怕冷而已,昨晚上凍得一宿沒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時家中用的銀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燒出來的,趕明兒燒些新炭出來,拿來給您瞧瞧。”
銀骨炭是煙少且耐燒的好炭,京城貴人用的都是這種。縣令心思轉到這處,忙接過話茬:“咱陳塘縣樹多,就是沒好炭,窯口關得隻剩倆,每年凍死的人怕是有三五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進項,此舉大善。”
下首坐著的劉荃聽著兩人談話,偷悄悄打了個嗬欠。
他天亮時分才從溫柔鄉爬起來,半碗粥沒喝完,就被他爹喊來待客。還當是什麼貴客,來了一瞧,好嘛,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顏色,劉荃脂粉堆裏這麼些年,見過不少美人。單論容貌,這姑娘稱得上是十裏八鄉難得一見的漂亮,通身沒一件首飾,卻學男兒玉冠束發,穿著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間藏著兩分英氣。
乍一瞧,不似別的姑娘那般嬌俏可人,可細細一品,倒別有兩分味道。
就是說話古怪。
劉荃坐這兒半天,愣是沒聽明白幾句話,他百無聊賴,悶得發慌,旁邊一盤子點心已經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兒安安靜靜坐著,捧著盞上好的祁紅香螺。這茶劉荃他爹一般舍不得喝,隻有貴客臨門的時候才忍痛拿出來,人姑娘卻隻沾了沾唇,便不動了,隻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襯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個什麼來頭。
劉荃腹誹得困了,垂著腦袋打了個盹兒。
等啊等,從清早坐到半上午,這客總算是要走了。
劉安德這才顧得上提起兒子,不著痕跡地把兒子往前一推,笑道:“這是家中獨子,今年中了舉,對這陳塘縣也算是熟悉。我平時事兒忙,姑娘要是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隻管知會一聲。”
劉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沒回過勁來,又被他爹往後背的肉上擰了一把,疼得直嘶氣,忙拱了拱手:“姑娘盡管吱聲。”
縣令杵他一肘子:“叫什麼姑娘!叫錦爺!”
錦爺?好好一個姑娘,為嘛要喊爺?
劉荃無暇細想,結結巴巴又喊了一遍:“錦爺您有事隻管吩咐,隨叫隨到的。”
虞錦略點了點頭,輕飄飄讚了句:“虎父無犬子。”
她誇人誇得不太走心,縣令卻挺高興,引著人往外邊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出頭的劉荃綴在倆人屁股後邊,聽得憋氣,一個瞧著比他還年輕的姑娘,愣是擺起了長輩譜兒,還虎父無犬子?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正廳門一開,撲麵颼颼的冷風刮得人麵頰生疼,虞錦打了個寒噤,把袖口攏緊了些。
廊下嘰嘰喳喳一陣叫喚,原是籠裏拴著兩隻綠毛鸚鵡,縮成毛絨一團,冰天雪地之中凍得瑟瑟發抖,倒顯出幾分可愛。
她不過是多看了兩眼,縣令便一把將鳥籠扯下來,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裏頭,笑道:“你們年輕孩子喜歡這些,冬日清冷,也沒個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
虞錦扯唇笑了笑:“晚輩不敢奪您所愛。”
縣令更樂:“不過是倆鳥兒,你要是喜歡,我再給你淘弄幾隻來,明年能生一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