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想要他們那麼做,但他們兩個包辦了所有做飯洗衣的事情。哈桑悉心照料花園裏的花兒,鬆土,摘掉枯萎的葉子,種植薔薇籬笆。他粉刷牆壁,把那些多年無人住過的房間抹幹淨,把多年無人用過的浴室清洗整潔。好像他在打理房間,等待某人歸來。你記得你爸爸種植的那排玉米後麵的那堵牆嗎,親愛的阿米爾?你和哈桑怎麼稱呼它?“病玉米之牆”?那年初秋某個深夜,一枚火箭把那牆統統炸塌了。哈桑親手把它重新建好,壘起一塊塊磚頭,直到它完整如初。要不是有他在那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年深秋,法莎娜生了個死產的女嬰。哈桑親吻那個嬰兒毫無生氣的臉,我們將她葬在後院,就在薔薇花叢旁邊,我們用白楊樹葉蓋住那個小墳堆。我替她禱告。法莎娜整天躲在小屋裏麵,淒厲地哭喊。母親的哀嚎。我求安拉,保佑你永遠不會聽到。

在那屋子的圍牆之外,戰爭如火如荼。但我們三個,在你爸爸的房子裏,我們自己營造了小小的天堂。自1980年代晚期開始,我的視力就衰退了,所以我讓哈桑給我讀你媽媽的書。我們會坐在門廊,坐在火爐邊,法莎娜在廚房煮飯的時候,哈桑會給我念《瑪斯納維》或者《魯拜集》。每天早晨,哈桑總會在薔薇花叢那邊小小的墳堆上擺一朵鮮花。

1990年年初,法莎娜又懷孕了。也是在這一年,盛夏的時候,某天早晨,有個身披天藍色長袍的女人敲響前門,她雙腳發抖,似乎孱弱得連站都站不穩。我問她想要什麼,她沉默不語。

“你是誰?”我說。但她一語不發,就在那兒癱下,倒在車道上。我把哈桑喊出來,他幫我把她扶進屋子,走進客廳。我們讓她躺在沙發上,除下她的長袍。長袍之下是個牙齒掉光的婦女,蓬亂的灰白頭發,手臂上生著瘡。她看上去似乎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但更糟糕的是她的臉。有人用刀在她臉上……親愛的阿米爾,到處都是刀痕,有一道從顴骨到發際線,她的左眼也沒有幸免。太醜怪了。我用一塊濕布拍拍她的額頭,她睜開眼。“哈桑在哪裏?”她細聲說。

“我在這裏。”哈桑說,他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住。

她那隻完好的眼打量著他。“我走了很久很遠,來看看你是否像我夢中見到那樣英俊。你是的。甚至更好看。”她拉著他的手,貼近她傷痕累累的臉龐。“朝我笑一笑,求求你。”

哈桑笑了,那個老婦人流出淚水。“你的笑是從我這裏來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而我甚至沒有抱過你。願安拉寬恕我,我甚至沒有抱過你。”

自從莎娜芭1964年剛生下哈桑不久就跟著一群藝人跑掉之後,我們再也沒人見過她。你從來沒見過她,阿米爾,但她年輕的時候,她是個美人。她微笑起來臉帶酒窩,步履款款,令男人發狂。凡是在街上見到她的人,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會忍不住再看她一眼。而現在……

哈桑放下她的手,衝出房子。我跟著他後麵,但他跑得太快了。我看見他跑上那座你們兩個以前玩耍的山丘,他的腳步踢起陣陣塵土。我任他走開。我整天坐在莎娜芭身邊,看著天空由澄藍變成紫色。夜幕降臨,月亮在雲層中穿梭,哈桑仍沒回來。莎娜芭哭著說回來是一個錯誤,也許比當年離家出走錯得更加厲害。但我安撫她。哈桑會回來的,我知道。

隔日早上他回來了,看上去疲累而憔悴,似乎徹夜未睡。他雙手捧起莎娜芭的手,告訴她,如果她想哭就哭吧,但她不用哭,現在她在家裏了,他說,在家裏和家人在一起。他撫摸著她臉上的傷疤,把手伸進她的頭發裏麵。

在哈桑和法莎娜照料下,她康複了。他們喂她吃飯,替她洗衣服。我讓她住在樓上一間客房裏麵。有時我會從窗戶望出去,看見哈桑和他母親跪在院子裏,摘番茄,或者修剪薔薇籬笆,彼此交談。他們在補償所有失去的那些歲月,我猜想。就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問起她到哪裏去了,或者為什麼要離開,而她也沒有說。我想有些事情不用說出來。

1990年冬天,莎娜芭把哈桑的兒子接生出來。那時還沒有下雪,但冬天的寒風呼嘯著吹過院子,吹彎了苗圃裏的花兒,吹落了樹葉。我記得莎娜芭用一塊羊毛毯抱著她的孫子,將他從小屋裏麵抱出來。她站在陰暗的灰色天空下,喜悅溢於言表,淚水從她臉上流下,刺人的寒風吹起她的頭發,她死死抱著那個孩子,仿佛永遠不肯放手。這次不會了。她把他交給哈桑,哈桑把他遞給我,我在那個男嬰耳邊,輕輕唱起《可蘭經》的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