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山西文學》2010年第12期
欄目:小說
我這人,打小身板就熊,劉發他爹說我像個“秧子”。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啥叫“秧子”,從他的語氣和旁人的笑聲裏,我猜測可能不是一個好話。於是,我就罵他,說你兒子才是“秧子”,你是“老秧子”。大夥聽我這麼罵,都哄堂大笑。等我稍大些,才知道“秧子”是一些農作物移植前的幼苗,比如茄子秧子、地瓜秧子。劉發他爹說我是“秧子”,並沒啥惡意,隻是笑話我體格不好,弱不禁風罷了。
十六歲那年,我懷揣著公社中學的畢業證,樂顛顛地回家當了社員。七十年代的合莊,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就像這裏廣泛流傳的一首民謠唱的那樣:一等人,當書記,老婆孩子有出息;二等人,當隊長,吃罷飯炕上躺;三等人,趕馬車,拿著補助混吃喝;四等人,趕牛車,幹多幹少沒人說;五等人,老社員,套上夾板就一年……我每天跟瓜把式地跟在大夥腚後混工分,等著盼著熬到了二十四歲,總算熬上第一個媒人了。
當時是晌午,我橫在西屋炕上做夢。娘過來喊我,說東頭五嬸來說媒了,叫我趕緊起來。我一聽真是興奮啊,這夢做得果然靈驗——我剛和王桂花同學躲在場院的草垛裏親過嘴,正心急火燎,轉眼成真格的了。
來到東屋,我見五嬸正盤腿坐在炕頭上,手上的香煙抽去半截,杯裏的茶水也喝下半杯,說媒的話題也進行到一半的程度——都在盤算彩禮的事了。我很禮貌地打招呼,說五嬸來了。五嬸隻用眼皮嘹我一下,便接著跟我爹我娘說話,好像這事跟我沒關係一樣。
我鬧了個沒趣,便找個馬紮坐下來。剛聽幾句,就聽出眉目了。原來五嬸要給我介紹的這個對象,竟是咱們莊上的老姑娘李大蘭。我當時就急眼了,趕緊插嘴。我說,不行不行,五嬸不行。五嬸又撩一下眼皮,撇著嘴對我說,你說清楚點,是大蘭不行,還是五嬸不行?我一看五嬸挑禮了,就趕緊補充說,五嬸行,大蘭不行。五嬸瞪我一眼,沒好氣地說,連句人話都說不利索,還有臉挑別人,大蘭再不好,配你還是富富有餘的。
可我畢竟是當事人,我不同意,事情便沒法進行了。屋裏的空氣凝固了幾分鍾後,五嬸搭拉著臉問我,大蘭咋個不行?我毫不客氣地說,她長得太寒磣了,跟個大老爺們似的,比大老爺們還黑,一點女人味都沒有。還沒等我說完,娘就在一旁衝我直使眼色。娘罵我越長越混賬,不知好歹。她說醜妻近地是家中寶,像個大老爺們咋了?能下地幹活就行唄。娘還說,體格好是好事,就是以後有了孩子,也都跟著五大三粗的,你沒聽人家常說,老母豬胖,小尕尕肥嗎?
我被娘說得沒詞了,隻好再找理由,我又說李大蘭的腿腳有毛病,走起道來一瘸一拐的,和她天天一塊兒出出進進的,多沒麵子?娘聽了,開始生氣,她罵我是罐養王八,越養越抽抽。娘說這不是禿頭的虱子明擺著嗎?人家要是沒這點毛病,輪八輩子也輪不到咱家炕頭上。你覺著跟大蘭一起沒麵子,打光棍就有麵子了?
五嬸看我們娘倆這樣僵持著,便不耐煩了。她把手裏的煙頭扔到我的腳下,使勁地瞪了我三四眼,下地就走,左腳邁出門檻子時,回頭衝著我說,你再好好想想,但右手指著的,卻是我爹和我娘。
五嬸走後,娘勸我,說高生啊高生,你咋這麼死性?大蘭她叔是隊長,這你知道不?你能攀上這門子親戚,是你們老高家祖宗墳上冒青煙了,老天爺瞧得起你。你要是錯過了這個村,往後你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這個店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哪頭炕熱哪頭炕涼,你心裏也該有個小九九了,你掂算著辦吧。
娘好說歹說地勸了半天,我也沒往心裏去,我坐在馬紮上,又想起王桂花來。爹氣得脫下鞋來,抽了我兩鞋底子,我順勢又跑回西屋去了。
從第二天起,我再出工時,隊裏的髒活累活,每次都有我的份。和我一起幹活的,今個兒換一茬,明個兒又換一茬,唯獨不換我。半個月後,我被那狗日的隊長使喚得實在不行了,便怯怯地跟娘說,你去把五嬸請來吧,我同意了。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沒用五天,我們就訂婚了。我送給大蘭的訂情物是一條花圍巾,是我爹上集上買來的;她還給我的是一支鋼筆,英雄牌的。訂婚後,按著當地的風俗,大蘭基本就算我的人了,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入我家了。我們打小一起長大的,也沒有啥陌生感,在訂婚的當天晚上,我送她回家時,就摸了她的手,沒用十天,就蔓延至她上半身的每個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