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的確是一個虛偽的人。
比如說,他其實並不喜歡那碗又香有又鹹的麵,但他很餓,所以他吃了四碗。
比如說,他其實聽見楚慳說想他的時候,既不滿足,也不高興,但楚慳應該是想看他高興和滿足,他也便給他看。
還比如,十五年時光彈指而過,恍若砂石過隙,世間一切直如水中圓月鏡中繁花,事事看來便似漂浮於雲煙之中,不甚真切,人人於他眼中竟渾似畫皮玩偶,粉墨遮麵。
這十五年分明無災無難,既無淒厲苦楚的身世,也無血海滔天的仇恨,醒於寺廟,長與寺廟,終日伴於青燈古佛,檀香經卷,便是連那世俗之言市井之氣都未曾入耳未曾沾染。
油鹽柴米,窮頓困苦,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更是不曾尋上他,順遂的直如命運之子。
這分明該是他期待喜愛的生活。
分明是他曾經想要苦苦追求的生活。
莊周曾經無數次無理由無根據的想道。
但每每想要情真意切,便覺宇宙之外冥冥之中無數雙眼眸刀鋒一樣冰雪一般直直的落於他身上,胸腔之處滾燙跳躍的心髒渾似被生生的挖空一般,隻留一腔空隙,荒涼不生,竟是連半分情感都無。
便像是前世已然用盡,今生再無。
有時想來,他也不過是泥塑的瓦人廟堂的戲子,粉墨登場。
但偶見月圓月缺,草生草長,蝴蝶蹁躚,竟又生出別樣的滿足欣喜安寧靜謐之感,好似九天之上的浮萍終於歸了根,千年萬年的旅客終究是回到了原點。
如此十五年。
如此十五年。
他不曾說與任何人來聽。
直到他夢見了一些事情。
一些瑣碎的已然無法串連成線的事情,一些他從來不曾見過的人,不曾遇見的歲月。
於是,他推開了寺廟的門。
於是他走進了這個俗世。這個紅塵。
作為一個虛偽的人。
這個虛偽的人此時卻在做一件格外不能虛偽的事情。
他在讀書。
若是普天下隻能選兩件一定要真誠以對的事情的話,讀書是一件,達到生命的和諧算一件。
他的麵前擺著一本絕不能稱得上厚的書。
藍色的封皮,上麵端端正正的寫了四個大字。
《黃塵誌異》
若是楚慳在此處,必定會肆無忌憚的嘲笑他一番。
黃塵二字,無非是紅塵俗世的別稱,而誌異,又無非是無所事事之人的異想天開。
妖狐入夢,紅袖添香,金榜題名,著書立說,懲惡揚善,位列仙班。古往今來,世人不過是思戀這般故事。
渾似這人生生來便是享樂。
好似善惡到頭終有報。
有事做的人聰明的人是不信這些的,他們更加相信手中刀心中的劍,相信權力相信愛恨相信情仇。
卻絕絕不會信賜予和施舍。
莊周其實也是不信。
但他依舊翻開了這本書。
開篇隻有一行字:
九天之上複有九天,碧落之下還存碧落。
莊周細細的端詳著這句話,似乎在端詳著一朵開在另一方世界的花,又好似在端詳著一個奇特的未解的謎題。
這本書他已經看了無數遍。
從他某一夜醒來開始。
他知道這本書裏寫的每一個字,每一幅插圖,甚至每一個符號。
卻依舊不明白開篇這句話是否是他心中所想之意。
也沒有人知道。
除了它的作者。
杏花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