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穿越星之門(1 / 3)

沒有移動的感覺,但是他正一路掉落,朝向那些無可解釋的星星——那些閃爍在一個星球黑暗心髒裏的星星。不——這些星星並不是真的在那裏,他很確信。雖然已經太晚,但是他懊悔自己當初對超空間、超維導管的理論沒有花太多心思。對戴維·鮑曼來說,這些都已經不再是理論而已了。

也許伊阿珀托斯上的這塊巨石是中空的,也許那個“屋頂”根本就是個幻影,或者,隻是一種光圈,打開來讓他穿越而過。(可是穿越到哪裏呢?)就他還可以信賴的感覺來說,他似乎垂直跌入一口巨大的長方形豎井,幾千英尺深的豎井。他掉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但是管道的底端一直沒有改變大小,也一直沒有改變與他的距離。

動的隻有星星。開始的時候動得很慢,因此他沒有馬上就注意到,框框裏的星星正一個個往外逃逸。但是再過一會兒,很明顯地,這片星域是在向外擴張,仿佛以一種不可想象的速度朝他衝來。這種擴張是非線性的——位於中央的星星看來一動不動,但是越靠外緣的星星加速越快,直到變成一道道光芒,然後消失在視線之外。

消失的星星,總是有其他的星星補充上來,從一個顯然無窮無盡的來源補充進星域的中央。鮑曼很好奇如果有顆星星直接衝過來的話會如何,也很好奇這片星域是否會無止境地擴張,直到他一頭栽進一顆太陽表麵?但是沒有一顆星星來到近得足以顯現盤麵的距離——星星最後總是會閃向一邊,化為光芒,消失於長方形框壁的邊緣之外。

管道的底端,還是沒有任何逐漸接近的跡象。管道的四壁簡直就像隨著他一起移動似的,把他帶向一個不可知的目的地。或者,也許他其實一動也沒動,而是空間在他的身旁滑過……

他突然覺察到,他現在麵對的事情,所牽涉的不隻是空間而已。分離艙小小儀表板上的定時器,也發生了怪事。

通常,定時器上顯示十分之一秒那一欄的數字,躍動得都非常快速,肉眼幾乎難以讀取。現在,這些數字卻以相當長的間隔在一亮一滅,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跟著讀出來。計秒的部分,走得更是慢得難以想象,就好像時間要停頓下來似的。最後,十分之一秒那一欄所顯示的數字,凍結在五和六之間。

然而他還是認為,甚至觀察到,管道漆黑的框壁在流動,和他錯身而過,速度則可能是介於零和百萬倍光速之間的任何一種等級。不知為什麼,他一點也沒感到驚訝,或是害怕。相反地,他懷著一種平靜的期待心情,很像從前接受太空醫生檢測,服用一些幻覺藥物時的感覺。他四周的世界奇特又美妙,但沒有任何值得擔心的事情。他跋涉億萬英裏路來尋找這個謎團,現在看來,謎團也迎向他了。

前方的長方形開始變亮了。映著越來越亮的乳白色天空,飛散的星光條紋也越來越暗淡。看起來,分離艙在朝一團白雲飛去——雲團被一個看不到的太陽映照著,光色均勻。

他正在從這個通道裏冒出來。在此之前,遠程一直保持著那個難以明言的距離,不曾趨近,也沒有後退,此時卻突然開始接受正常透視法則的規範,在他前方逐漸靠近,也逐漸寬廣起來。同時,他感覺到自己在往上移動。刹那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跌穿伊阿珀托斯,現在又要從另一頭升起了。不過,在分離艙還沒升入那開敞的空間之前,鮑曼已經知道這個空間其實和伊阿珀托斯完全無關,也和人類經驗所及的任何世界都無關。

這裏沒有大氣,因為從眼前到那個難以置信的遙遠又平坦的地平線,所有的細節他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定置身於一個十分巨大的行星上空,一個也許比地球大得多的行星。然而除了大小之外,鮑曼所能看到的一切地麵,都是由各式各樣,每邊長達好幾英裏的切麵所拚組起來。這很像是一個巨人以行星來玩的拚圖遊戲,而許多正方形、三角形、多角形切麵的中心,都有一個黑黝黝的管道出口——一如他剛穿出的那種管道。

和底下不可思議的地麵比起來,頭頂的天空就更奇特了——可以說,更讓人搞不懂了。沒有星星,也沒有太空中的那種黑。隻有一種乳白色的柔光,讓人感到那是種無限的距離。鮑曼想起有次聽人家談起南極那種令人敬畏的“乳白天空”(whiteout)——好像置身在一枚乒乓球內部的感覺。如此形容這個奇異的地方,再恰當不過,隻是背後的原因一定全然不同。這裏的天空可不是因為雪霧彌漫而形成的氣象效果,這裏是徹底的真空。

接著,等鮑曼的眼睛逐漸適應充滿整個天空的珍珠般光芒之後,他才發覺,這天空其實不是他第一眼看到時所以為的那樣淨無一物。他頭頂散布著無數個小小的黑點,一動也不動,形成顯然毫無規則的圖案。

這些黑點很難看得清楚,因為都隻是暗暗的點而已。不過一旦看到了,就再清楚不過了。這使鮑曼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十分熟悉卻又十分瘋狂的事,他實在很難承認其間的關聯。隻是最後在理性的要求下,他畢竟不得不接受。

白色天空裏的這些黑洞是星星——他很可能是在看一張銀河照片的負片。

上帝啊,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鮑曼問起自己。不過,就算他提得出問題,也很清楚他是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的。看起來,空間是內外翻轉了——這不是人類可及之處。雖然分離艙裏十分暖和,但是他突然覺得一陣寒冷,幾乎不可控製地顫抖起來。他想閉眼,把四周這片珍珠色的虛無遮蓋起來,但這是懦夫的行為,他才不屈服。

由各種穿了洞的切麵拚組而成的行星,在他下方慢慢地轉動,但是景致一成不變。他猜想自己離地麵大約有十英裏,有任何生命跡象的話,應該可以很輕鬆就看得見。但這整個世界是遺棄的——有智慧的生命來過這裏,按其意誌打造過這裏,然後又前往他處了。

然後他注意到:在大約二十英裏之外的平原上,有一堆隆起,大略呈圓筒狀的殘骸,絕對是一艘大船的殘骸。距離還太遠,所以他看不清細微部分,幾秒鍾之後,又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但他還來得及辨認船體破損的龍骨,以及橘子皮一般半剝開來,光澤暗淡的金屬。他忖度著,那殘骸在這片廢棄的棋盤上不知到底陳放了幾千幾萬年,也不知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曾經駕著它在星際間航行。

接著他就把這堆殘破的遺棄物丟在腦後了,因為,地平線正冉冉升起一個東西。

起初,很像一個扁平的碟子,但那是因為它直直朝他而來的原因。隨著它接近,打分離艙底下穿過,鮑曼看出那是一個紡錘形狀,長達好幾百英尺的東西。雖然它身上四處有些隱約可見的縱向條紋,卻很難集中視線看個清楚——這個東西一路似乎在以很快的速度在顫動著,甚至可能旋轉著。

它的兩頭尖細,看不出有任何推進器在推動的跡象。在人類的眼睛看來,隻有一點是熟悉的,那就是它的顏色。如果這個東西真的是結實的人工產物,而不是視覺的幻影,那麼它的建造者可能也具備了些人類的情緒。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並沒有人類的極限——因為,這個紡錘似乎是純金打造的。

這個東西飛向身後的時候,鮑曼也轉頭望向後視係統。它完全沒有理會他。他可以看見這個東西從空中下降,潛入那成千上萬個洞口中的一個。幾秒鍾後,它的金光最後一閃,沒入這個行星的內部。他又孤獨一人置身在那片邪惡的天空之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孤絕感,淹沒了他。

然後他發現自己也在朝這巨大星球色澤斑駁的表麵降落,另一個長方形管道的洞口馬上在他身下張開。頭頂的天空關了起來,定時器逐漸趨向靜止,再一次,他的分離艙在無限延伸的漆黑框壁間墜落,落向另一片遙遠的星域。不過這次他肯定自己不是在重回太陽係。電光石火間,他突然領悟到是怎麼回事了——雖然也可能完全是一種錯覺。

這是一種宇宙轉換裝置,讓人得以穿越超乎想象的時空維度,來往於星係之間。他正在穿越銀河的中央站。

在遙遠的前方,借著某個仍隱藏的光源所滲下的微光,管道的四壁又開始依稀可見。接著黑暗突然一掃而空,小小的分離艙猛地往上衝進一片燦爛的星空。

他又回到自己所知道的太空,但是才瞄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置身在離地球幾百光年以外。他壓根也沒想尋找任何一個有史以來一直是人類的朋友、為人類所熟悉的星座——也許,現在他四周這些燦爛的星星,沒有一個是人類肉眼所曾見過的。

大部分星星集結成一條耀目的光帶,環繞天空,構成一個完整的圓圈——黑暗的宇宙塵,則在光帶上四處遮蔽出一些斷裂。它很像銀河,但是比銀河亮了幾十倍。鮑曼不禁懷疑,這會不會就是他自己的銀河係,隻不過現在是在非常接近銀河係燦爛而擁擠的中心來看它。

他很希望就是,那麼他就不算離家太遠。但是,他馬上就意識到,這隻是個幼稚的念頭。他離太陽係已經遠得難以想象,因此他是在自己的銀河係裏,還是在任何望遠鏡所曾見過的最遙遠的銀河係裏,其實沒有什麼差異。

他回頭望向自己剛才升出的地方,又吃了一驚。這裏看不到許多切麵拚組而成的巨大星球,也沒有任何等同伊阿珀托斯的星球。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一塊映著星星的墨黑陰影,像是一道門,讓人從一間黑暗的屋子跨進更黑的夜。甚至,在他看著的時候,那道門還關了起來。門並沒有遠離他而去,但逐漸浮滿星星,很像空間結構上的一道裂口被修複回來。然後,在這怪異的天空下,就又隻剩他孤單一人了。

分離艙在慢慢轉動,隨著轉動,鮑曼又看到一些新的奇景。首先,他看到許多星星形成一團球狀的光亮,星星越往中央的地方越為密集,最後形成一片灼亮的球心。外緣則很模糊——星星形成的光圈越往外越淡,不知不覺中,和更遠方的星星融而為一。

鮑曼知道,這團奇特的光輝,是一叢球狀星團。他正看著人類肉眼前所未見的景象——之前,人類看到的頂多是望遠鏡裏一個小小的光點。從地球到最近距離的已知星團有多遠,他想不起來,但確定絕不在太陽係周近一千光年之內。

分離艙繼續慢慢轉動,呈現了另一番更奇異的景象——一輪巨大的紅太陽,比地球上所見的月亮要大上好幾倍的太陽。鮑曼可以直視這個太陽而不會覺得不適。從顏色來判斷,它的熱度應該不超過一團燃燒的煤。在這個暗紅色的太陽裏,四處有些豔黃的河流——這些灼熱的亞馬孫河,蜿蜒千裏之後,消失在這個垂死的太陽的沙漠之中。

垂死的太陽!不對——這純粹是錯誤的印象,源自人類的經驗,以及夕陽餘暉或炭火餘燼的光亮所勾起的情緒。這是一顆已經過了熊熊青春期的星球,在彈指間過了幾十億年,已經邁過光譜上的紫色、藍色和綠色階段,現在已安定下來,進入無限漫長的、平和的成熟期——之前它所經曆的時光,和未來比起來,可能連千分之一也不及。這顆星球的故事,才剛開始呢。

分離艙不再轉動了,大大的紅太陽就停在正前方。雖然已經感覺不到在動,鮑曼相信,那個把他從土星帶到這裏來的力量,仍然控製著他。和這個把他帶向不可想象的命運的力量比起來,地球上的所有科技,都顯得原始至極。

他望向前方的天空,想要找出自己正要被帶去的目的地——也許是環繞著這個大太陽的某顆行星吧。但是看不到任何可見的球體或特別的光亮——事實上,這裏就算有繞行的行星,有這個大太陽當背景,也無從分辨了。

然後,他注意到緋紅的日輪邊緣,出現一個奇景。那兒出現了一道白光,接著很快地越來越亮。他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是不是那種突然噴發的火焰——大多數星球不時都會碰上這種麻煩。

那個光亮越來越亮,越來越藍,開始沿著太陽的邊緣蔓延開來。相對之下,太陽血紅的顏色很快地暗淡下來。鮑曼腦海裏浮現一個荒謬的念頭,不由得一麵微笑著一麵告訴自己:這簡直就好像在看一場日出——一個太陽上的日出。

他想的的確沒錯。在太陽熊熊燃燒的地平線,升起了一顆大小和星星相差無幾,但是亮得眼睛根本無法直視的東西。這個藍白色的光點,很像一道電弧,正以無法想象的速度橫越過大太陽的表麵。光點一定十分接近它巨大的夥伴,因為它所經之處,引力立刻從太陽表麵拉起一道高達數千英裏的火焰。火焰像一道波浪般沿著這個太陽的赤道前進,枉然追逐著空中那燃燒的幽靈。

那一點熾熱的白光,一定是顆白矮星(White Dwarf)——白矮星是那種奇怪又剛強的小星星,大小和地球差不多,但是質量則高了一百萬倍。這麼一對大小絕不相稱的星球配在一起,其實沒什麼不尋常,隻是鮑曼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能親眼目睹。

白矮星快要通過太陽球體一半地方的時候——全部轉一圈應該也不過幾分鍾的時間——鮑曼終於確定自己也在動了。在前方,有一顆星星越來越亮,襯著背景,可以看出正在移動之中。它一定是顆很小很近的星球,也許他要去的就是那顆星球。

它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靠近——這時,他才發覺這根本不是一顆星球。

一個方圓幾百英裏、光澤暗淡、由無數格子組成的金屬網狀物,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塞滿了整個天空。在它廣闊如一片大陸的表麵上,四散著一些大小有如城市,但看來卻像是機器的建築物。許多建築物的四周,排列著一些體積比較小的東西,一排排、一列列,十分整齊。鮑曼飛越了好幾群這種東西之後,才覺察到這是一隊隊宇宙飛船——他正在飛越一片巨大無比的軌道停泊場。

由於四周沒有任何熟悉的東西可供比較,他所飛過的底下這個場景到底有多大,實在無從判斷。也因此,他無法估計那一架架懸浮在空中的宇宙飛船到底是什麼尺寸。可以肯定它們都十分巨大,有些一定長達數英裏。設計的形狀也各式各樣——有球形的,有多麵晶體形的,有細長鉛筆形的,有卵形的,有盤形的。這應該是星際商業活動的集會場了。

或者應該說曾經是——也許是一百萬年前的曾經。因為鮑曼看不出任何動靜,這片龐大的太空停泊場,死寂一如月亮。

他能確認這一點,不隻是因為看不到任何動靜,也因為有許多錯不了的跡象——像是金屬網上的一條條大裂縫,那一定是萬古以來蜂擁而來的粗魯隕石所撞穿的。現在這裏不再是太空裏的一座停泊場,而是太空裏的一座垃圾場。

他和此地的建造者已錯過難以計數的年代。想到這一點,鮑曼突然覺得心一沉。他雖然也不知道能預期些什麼,但起碼他抱過希望——希望能遇上某個來自星際的智慧生物。現在,看來他來得太晚了。他陷入一個古老的、自動的、設定目的不明,即使建造者早已逝去,卻還能運作的機關。這個機關把他(還有多少人?)帶過銀河係,丟在這片星際的馬尾藻海中,等他的空氣耗盡,注定很快就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