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歪脖人。
歪脖子,就是天生頸椎畸形,導致項上一顆頭顱歪扭著,不能回正。
我的一顆頭顱隻能向右側四十五度的歪扭著。下巴與右邊的肩膀對齊了。就這麼一個固定姿勢,無論我後天怎麼努力,脖子始終無法左右扭動半分。症狀牽扯到臉上,致使上下顎錯位嚴重,一張嘴巴歪咬合不緊,總是止不住流出大量口水。
為了防止口水淌下來弄髒衣服,我總是手上拿著一條手絹,頻繁地拭擦從嘴裏流出來的口水。手絹一直都是濕漉漉的,散發出一股酸臭味。
還有,我的肩膀一高一低,腿一長一短。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
這樣的一個人,生下來就是讓別人看笑話的。
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因為受不了同學們的嘲笑和排擠,便輟學在家了。可一直在家呆著也不是個事兒。父親就領我去了一家石材加工坊。拜了一位姓邢的工人為師傅,當了一名學徒,跟著他學習刻碑。
刻碑,就是把一些圖文鐫刻在石板上。
我和邢師傅學,主要是刻兩種碑。一種是墓碑。一種是紀念碑。純手工的。工具是一把鐵錘和幾把大小不一的鋼鏨子。
學幹了四年,那家石材加工坊倒閉了。幾個工人散去。我隻好回老家了。在村東頭占了一塊地,自己開了一個石材加工坊,當起了小老板。
幾年下來,石材加工坊的生意隻能用慘淡來形容。一年還掙不了個一千塊錢。
幸虧占的自家的耕用地,不用交租金,石材加工坊才能一直拖著沒有倒閉。
我的客戶都是一些絕戶頭家的閨女。找上門,讓我為她們已逝去的父母刻墓碑。
絕戶頭,就是沒有兒子傳宗接代的人家。要麼是生了幾個閨女,要麼是生不出孩子。
在我們這片地域的鄉下,有一個傳統習俗:隻有絕戶頭家的墳前才立一塊墓碑。下麵有後代子孫的人家根本不會往自家祖墳上栽墓碑。
絕戶頭人家本來就稀少。而且要等到人家兩口子死完了,下麵的閨女才會給他們的墳上立一塊墓碑。
所以我的生意少之又少,十分可憐。天天企盼著隔壁的一對絕戶頭鄰居趕緊死了。好讓他家閨女來我這兒買一塊墓碑。可人家活得好好的,偏偏就不死。
今年已經過去了半個。快進入陽曆七月份了。可我一單生意都還沒接著。
父親耷拉著一張老臉,說甭幹了,天天霸占著四分地,還不如撒點兒種子,好歹一年能打出來幾百斤糧食。我說爹,咱還剩下一塊石板呢,你等我把這最後一塊石板鐫刻了賣出去,咱再關閉石坊也不遲。
父親說你啥時候能賣出去,現在是種玉米的季節,別再耽擱了咱種一拔玉米,四分地結出來的玉米咋的也能賣七八百塊呢,你賣一塊碑才能掙多少錢。
我說那要看把石板刻成啥碑了,刻成墓碑賣三百塊,刻成紀念碑能賣五百塊。
父親說你啥時候賣出去過紀念碑,算了,甭幹了,把地省下來,種玉米吧。
我問剩下的最後一塊石板咋處理。
父親說扔了它吧,別往家裏擱,晦氣!攤上你這個歪脖子貨,不知道能不能娶上個媳婦,咱家可能也要成絕戶頭了!你還往家弄個碑給人下可囊!(可囊,地方土話。下可囊,就是下惡心的意思。可囊人,即惡心人的意思)
母親說你放臭屁,就是花錢買也得給咱家大財買個媳婦,咱家才不會成絕戶頭。
父親說用啥買?把你賣了吧!看能賣幾毛錢一斤!
母親氣得直抹眼淚。
如果在這個時候,我聽從了父親的話,將剩下的最後一塊石板扔掉了。後麵可能就不會再發生啥事兒了。
可世界上根本沒有如果!(其實這一句話說得太絕對了。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有如果的!到底是怎麼回事?請聽我繼續往下說!)
我不舍得將那一塊石板扔掉。覺得,是物,就該有所用。但這玩意兒又不能當禮物一樣送給別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刻碑的工人,我的石板是用來刻碑的,尤其墓碑為主。沒人會要我的石板,都嫌晦氣,弄不好我還會給自己招來一頓臭罵。
知道我是怎樣處理的那一塊石板嗎?
在我家屋後有一片老樹林。在樹林裏有一座孤零零的墳。也不知道墳有多少個年頭了。墳頭堅硬光禿,低矮,隻有十幾公分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塊較高的地麵。
村裏的人,誰也不知道它是誰的墳。據村裏的老年人講,他們自小時候就見到了這座墳,也曾問過自家大人這土包到底是誰的墳。卻沒有一個人知道。
大家隻曉得老樹林裏某塊地方有一座不知名的老墳。出於對已故人的尊重,也沒有人對它搞破壞。它就一直保留下來了。
我想,咱不妨做一件好事。就把剩下的一塊石板鑿刻成一塊墓碑,立在這座孤墳之前好了。立碑等同於做記號,好讓很多年以後的後人知道這塊地方有著一座墳,不要盲目妄亂開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