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藥味,很濃,熏得他頭暈腦脹,迷迷糊糊的,記憶中斑斕的碎片如雪花一般劈頭蓋臉而來,使他在夢魘之中,來回奔突,就像落入一座困城,怎麼也找不到出路。
渾身都濕透了,汗透重衣,他逐漸睜開眼睛,馨黃的火光映入眼簾,鼻尖有一種奇怪的味兒,不是藥味,那應該是某種火油的味兒。
他很快看到了一張清麗的臉龐,水靈靈的眼睛,還有隨之而來的尖叫聲。然後麗影晃動,人跑出去了,大約是因為自己醒來的緣故,那姑娘跑出去喊人了。
他疑惑地躺在那兒,望著那老式的紅木床頂,那上麵是卯榫結構精密且刻有精美雕花的紅木架子,好像是花梨木,嗯,值不少錢呢。目光從床頂移開去,一室之內,座椅板凳,做工精良,俱是上等紅木,很有些古香古色的意味。牆角邊上有一隻秘色大瓷器,頗有千峰翠色之韻,足有半人高。如此珍稀之瓷,在他的記憶之中,尚未出現過,不由心中一陣激蕩。
堪堪從榻上撐著身子爬起來,試圖去將那件珍瓷瞧個仔細,畢竟在他參加過的那麼多拍賣會上,還沒見過如此大件的秘色瓷呢。門外便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女人激動的喘氣“我兒醒了,我兒醒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接下來的場麵使他有些手足無措,徹底懵了。進來的是一個蕙質賢淑中年女人和一個水晶般剔透的小丫鬟,她們一把鼻涕一把淚,直把他當成死人一般嚎哭。擾攘半天,他才終於搞明白是怎麼回事,這中年女人是他母親,那小丫鬟是他的婢女,由於發高燒,他已經在床上昏迷七天七夜了。這女人求神拜佛,郎中道士神棍都請了一遍了,如今自己終於醒了。
數天後,他站在那座二層的木製閣樓的走廊上,望著零零星星的燈火在麵前的幾個院落裏閃爍,有涼颼颼的風掀起了他的衣襟,他輕輕地長歎一聲,如此新鮮的空氣和浩渺清朗的夜空,哪裏會是現代的都市那種暗紅窒息的景象可比?
我他娘的穿越了!
“少爺,小心著涼!”一個清脆好聽的聲音傳來,一件貂絨大氅被披在背上,他很快感到一絲悶熱。
他有些不適,想推拒,卻怎奈這個水晶玲瓏般的小婢女一再堅持,他也隻好放棄了。
眼下這個身份他大致弄清楚了,他叫夜寧,字子安,乃是江寧城中一個布商之家的一個少爺。夜家的情況有些複雜,這是一個大家族,家中人丁興旺,兒孫滿堂。雖是商賈之家,但也家風蔚然。至少在身邊這個名叫扣兒的小丫頭說來,是這麼回事。夜家如今的家主叫夜修,被人尊為老太公,夜修膝下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分別是老大夜伯峻,老二夜仲澄和老三夜叔澤。夜伯峻也就是自己這個身體的生父,膝下隻有一子,也就是自己,餘此再無所出。二叔夜仲澄則生有兩子,分別叫夜浩凡和夜浩雲,幺叔夜叔澤也有兩子,名叫夜穆言和夜穆寒。
父親夜伯峻在自己還是五歲之時,便病故了,所以在自己這個身體的記憶中,想來對長年在外奔波鑽營的父親是沒有多少記憶痕跡的。據說夜伯峻天生是一塊做生意的料,由於是長子,理所當然被老太公委以重任,家中的布行生意大多操持在他手中,被打理的井井有條,生意也蒸蒸日上。然而當夜家布行將原來丟失的市場份額漸漸掙回來之時,夜伯峻卻一病不起,繼而撒手人寰,遺下孤兒寡母好不淒涼。
自從父親見背之後,夜寧所在的長房雖在老太公的刻意維護下,過的日子並不見得壞,但偌大的長房院落很快就從往日的熱鬧熙攘,變得門庭冷落,乏人問津。這其實是可以預料的事情,由於老太公的放權,夜伯峻實際上就是夜家的最高決策者,凡涉及生意上的一應事宜,皆由其謀劃定奪,所以長房的院子也就成了夜家的權力中樞,平日裏,上至掌櫃管事,下至夥計馬夫,無不與這院子交通頻繁。如今,自然是另一番讓人唏噓的光景了。
江寧,也就是後世的南京,在古代,這座六朝古都就是一座繁華錦繡的大城。在江寧的商界,夜家與另外三個家族號稱四大家族,他們分別是雲家,範家和裴家。據坊間的排名,雲家地位超然,位於四大家族之首,範家與裴家難分軒輊,夜家則敬陪末席。當然從四大家族的實力上來講,經營鹽鐵茶並且有著皇商身份的雲家確實是無可置疑的江寧最大商賈。至於其他三家布商的實力,與坊間的排名,大抵相符。
眼下是周朝,也就是後周柴世宗之後傳承下來的朝代。由於某些未知的原因,使得曆史在後周出現了小小的拐點,雄才大略的柴世宗不再是一個短命的皇帝,他在位的時間達到了三十餘年,這也導致在另一段曆史中發生的陳橋兵變並未發生,柴氏皇族一脈相承,統禦天下,到得如今已經過了一百五十餘年了。周朝跟宋朝類似,也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文人的地位空前高漲,因而江寧的四大商賈家族盡管富可敵國,但在士人階層眼中,他們始終是社會地位低下的一群土包子。
自己就這樣在另一個身體中重生了,想起那一場慘烈的車禍……,嗯,應該是挺慘烈的,當劇烈的碰撞在空無一人的淩晨街上發生時,炸起的火光應該將整個城市都照亮了。商務應酬推拒不得,從會所出來之後,一時興起,也沒有叫代駕,在酒精的作用下,又偏偏碰上了飆車黨,自己直接變烤豬了。
夜寧想起前世可怕的一幕,身子不由顫抖了起來。
“少爺,夜深了,咱回去安歇吧!”小婢女扣兒眨著水眸,一再扯緊他身上的大氅,眼見他身子哆嗦,還以為他是被夜寒所侵。
夜寧微微搖頭,將大氅摘下,扔給小婢女,大踏步回去臥房。
自打夜寧高燒七天之後,蘇醒過來,夜老太公前後來了三次長房的院子,對於這個長孫的經受的劫難,老人家自有一番唏噓和悲傷,所謂念孫思兒,這位在夜家如雄獅般的老人麵對長房如今的境況,也不由濁淚涔涔。老太公的動作就是風向標,夜家其他人自然也對長房表示一番熱情的慰問和鼓勵,其情切切,手足無間也。不過母親張氏對於二房和三房兩位叔叔的到來,雖笑臉相迎,但也難掩眼中的漠然。那四位堂兄弟對自己流露出來的,更多的是對於一個弱雞同宗兄弟的憐憫,甚至透著些許嘲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