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長孫媳婦叫來,老人用小胡梳輕輕的梳著白須,半天沒有出聲。老人在幼年隻讀過三本小書與六言雜字;少年與壯年吃盡苦處,獨力置買了房子,成了家。他的兒子也隻在私塾讀過三年書,就去學徒;直到了孫輩,才受了風氣的推移,而去入大學讀書。現在,他是老太爺,可是他總覺得學問既不及兒子——兒子到如今還能背誦上下《論語》,而且寫一筆被算命先生推獎的好字——更不及孫子,而很怕他們看不起他。因此,他對晚輩說話的時候總是先愣一會兒,表示自己很會思想。對長孫媳婦,他本來無須這樣,因為她識字並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便是談論油鹽醬醋。不過,日久天長,他已養成了這個習慣,也就隻好教孫媳婦多站一會兒了。

長孫媳婦沒入過學校,所以沒有學名。出嫁以後,才由她的丈夫像贈送博士學位似的送給她一個名字——韻梅。韻梅兩個字仿佛不甚走運,始終沒能在祁家通行得開。公婆和老太爺自然沒有喊她名字的習慣與必要,別人呢又覺得她隻是個主婦,和“韻”與“梅”似乎都沒多少關係。況且,老太爺以為“韻梅”和“運煤”既然同音,也就應該同一個意思,“好嗎,她一天忙到晚,你們還忍心教她去運煤嗎?”這樣一來,連她的丈夫也不好意思叫她了,於是她除了“大嫂”“媽媽”等應得的稱呼外,便成了“小順兒的媽”;小順兒是她的小男孩。

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隻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並不發慌。她梳頭洗臉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時候碰巧了把粉擦得很勻,她就好看一些;有時候沒有擦勻,她就不大順眼。當她沒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家嘲笑的時候,她仍舊一點也不發急,而隨著人家笑自己。她是天生的好脾氣。

祁老人把白須梳夠,又用手掌輕輕擦了兩把,才對小順兒的媽說:

“咱們的糧食還有多少啊?”

小順兒的媽的又大又水靈的眼很快的轉動了兩下,已經猜到老太爺的心意。很脆很快的,她回答:

“還夠吃三個月的呢!”

其實,家中的糧食並沒有那麼多。她不願因說了實話,而惹起老人的囉嗦。對老人和兒童,她很會運用善意的欺騙。

“鹹菜呢?”老人提出第二個重要事項來。

她回答的更快當:“也夠吃的!幹疙疸,老鹹蘿卜,全還有呢!”她知道,即使老人真的要親自點驗,她也能馬上去買些來。

“好!”老人滿意了。有了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就是天塌下來,祁家也會抵抗的。可是老人並不想就這麼結束了關切,他必須給長孫媳婦說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日本鬼子又鬧事哪!哼!鬧去吧!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連皇上都跑了,也沒把我的腦袋掰了去呀!八國都不行,單是幾個日本小鬼還能有什麼蹦兒?咱們這是寶地,多大的亂子也過不去三個月!咱們可也別太粗心大膽,起碼得有窩頭和鹹菜吃!”

把長孫媳婦叫來,老人用小胡梳輕輕的梳著白須,半天沒有出聲。老人在幼年隻讀過三本小書與六言雜字;少年與壯年吃盡苦處,獨力置買了房子,成了家。他的兒子也隻在私塾讀過三年書,就去學徒;直到了孫輩,才受了風氣的推移,而去入大學讀書。現在,他是老太爺,可是他總覺得學問既不及兒子——兒子到如今還能背誦上下《論語》,而且寫一筆被算命先生推獎的好字——更不及孫子,而很怕他們看不起他。因此,他對晚輩說話的時候總是先愣一會兒,表示自己很會思想。對長孫媳婦,他本來無須這樣,因為她識字並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便是談論油鹽醬醋。不過,日久天長,他已養成了這個習慣,也就隻好教孫媳婦多站一會兒了。

長孫媳婦沒入過學校,所以沒有學名。出嫁以後,才由她的丈夫像贈送博士學位似的送給她一個名字——韻梅。韻梅兩個字仿佛不甚走運,始終沒能在祁家通行得開。公婆和老太爺自然沒有喊她名字的習慣與必要,別人呢又覺得她隻是個主婦,和“韻”與“梅”似乎都沒多少關係。況且,老太爺以為“韻梅”和“運煤”既然同音,也就應該同一個意思,“好嗎,她一天忙到晚,你們還忍心教她去運煤嗎?”這樣一來,連她的丈夫也不好意思叫她了,於是她除了“大嫂”“媽媽”等應得的稱呼外,便成了“小順兒的媽”;小順兒是她的小男孩。

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隻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並不發慌。她梳頭洗臉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時候碰巧了把粉擦得很勻,她就好看一些;有時候沒有擦勻,她就不大順眼。當她沒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家嘲笑的時候,她仍舊一點也不發急,而隨著人家笑自己。她是天生的好脾氣。

祁老人把白須梳夠,又用手掌輕輕擦了兩把,才對小順兒的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