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乖

據說,我們每一年都會至少做一個讓自己後悔至極且事後想自挖雙目的蠢決定,而那個決定,在當時看來都是極為正確的……不必自責,因為我們需要用一生來長大。

在這千鈞一發、又有些錯綜複雜的時刻,張六,又是張六,他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當他看到冷景易出現,看到冷景易的臉色變化,他就知道,他的少主大概又要“倒黴”了。

戴著麵具靠在胡一圖背後的男子,應該就是少主項寶貴。既然項寶貴已經讓胡一圖“刀下留人”,張六原本內心的掙紮猶豫也就立刻有了答案:那就是桑柔暫時還不能死!

此時此刻,項寶貴還在忙著和冷知秋“眉目傳情”,渾然不覺老丈人大駕光臨。

所以,張六當機立斷,在冷景易發難之前,縱身跳上行刑台,一腳踢開劊子手,一手拎起桑柔反綁雙臂的麻繩,像拎雞一般,將她拎下斷頭台,在圍觀人群的頭頂兩個起落,眨眼間跳到了竹竿蒙麵人駕的馬車上。

馬車立刻掉頭,飛逃而去。

人們醒過神來,驚詫的看向胡一圖,才愕然發現,胡一圖背後的麵具黑衣人已經消失了,如同憑空消失的鬼魅。

冷景易鐵青著臉,冷冷看一眼呆若木雞的胡一圖,便回了官轎。

“抬到東麵,叫小姐立刻回家!”他沉聲吩咐轎外侍立的巴師爺。

“是。”

冷兔和項寶貝也趕到了菜市口,項沈氏擱老遠看見了,奮力揮舞胳膊,勇猛的分開人群擠了出去,找到這二人。

“寶貝你先不能去冷家了,老娘怕姓冷的會拿你出氣,在家裏住幾天再說。小兔,你趕緊回那個什麼學府,悄悄看冷景易那臭脾氣打算幹什麼,回來告訴我。”

冷兔點點頭就跑了。

項寶貝莫名其妙的問:“老娘您又和冷老爺吵架了?”她和冷兔來得晚,不知道桑柔懷孕、以及被救的事。

“誰有空和他吵架?走走,咱們也趕緊回家,準備接風宴,你哥要回來了。”

項沈氏拉著項寶貝就回家。兒子蒙起臉劫法場,她當然不能大肆張揚。

在這一點上,她還是感激冷景易的,畢竟沒有當場向胡一圖告發,而是選擇了帶女兒回家,關起門解決問題。可見,他還是顧念冷知秋和項寶貴夫妻情分的。

恩學府。

冷景易將冷知秋叫到書房,父女二人關起門,黑著臉說話。

“不用這麼看著你父親我!哼。”冷景易垂下眼皮,看冷知秋給他倒茶。“你娘要認項寶貴這個女婿,我自然遵從,不會逼你們和離。”

冷知秋微微撅起的嘴鬆下來,眨眨眼,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依然心情不好,就坐在冷景易身旁不吭聲。

冷景易喝了口茶,茶盞就要放回幾上時,突然加重力道,就像砸下去一般,砰的一聲,瓷蓋跳了起來,茶水四濺。

“但是——!”

冷知秋微微側過臉,看幾上淩亂的水漬,小小的俏臉上如同罩了冰霜,依舊不吭聲。

“從現在開始,你都不許再見項寶貴!這廝實在是可惡!可惡至極!”冷景易吹胡子生氣,一拍扶手,站起身去打開書架後的暗屜,拿出一隻銅皮箱子,打開來,裏麵赫然是項寶貴送的雪雕小白龍。

他端詳著,有些後悔當初的決然。將龍珠塞進小青龍,是為了絕項寶貴的念想,死活不認這個女婿。不曾想,兜兜轉轉,這年輕人還是注定要做他的女婿。

也不知那傳說是真是假,女兒女婿竟這樣風波難平,情路坎坷。

“唉——”後悔呐!

冷景易撫摩著雪雕小白龍,長長歎息,良久才發覺女兒一直沒說話。

“知秋?”

冷知秋嗯了一聲,才道:“爹您放心,孩兒的確不想見他。桑柔一日不死,知秋就一日不見那人。”

以為她不生氣嗎?她的殺母仇人被自己日思夜想的夫君救走,這就是他回蘇州幹的第一件好事嗎?

那張宗陽是對項寶貴恩同再造,卻也拖累了他十年青春熱血,不是嗎?還間接害死了他的丈母娘!

如今,還要保著張宗陽的子孫?那以後,還有個盡頭嗎?

她沒辦法勸服自己慈悲心腸。

她恨桑柔,順帶也不可能喜歡桑柔和張小野的孩子。她沒有現代人那種“生命誠可貴”的理念,最多就是有一點可憐那腹中孩子的無辜罷了。

冷景易見女兒難得和自己同心同德,卻高興不起來。

“知秋啊,唉……也不知你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好日子。更不知那項寶貴會不會將桑柔交出來正法。”

“會的,他就是要保張小野的孩子,桑柔是一定會正法的。”冷知秋毫不懷疑,這一點沒必要瞎操心。

問題是保了張小野的孩子,就意味著後麵還有漫長的矛盾和煩惱。

父女二人相視一看,心情都不好。

冷景易合上銅皮箱子,落了鎖,沉吟道:“那個張六是項家的人,他公然劫走人犯,胡一圖若是追究起來,項家不會安生。適才得到訊息,說令國公、襄王和紫衣侯同時帶兵來了蘇州,局勢有些複雜……你叫小兔過來。”

冷知秋落寞寡歡的應了出去,正看到冷兔趕回家,便讓他去書房找父親。

冷兔進了書房,先看冷景易的臉色,他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

“小兔,把這箱子送到項家,是給項寶貴的。以後,你就不用再去項家了,至於項寶貝……”

冷景易猶豫。

冷兔笑道:“爹爹不用為難,項寶貝和孩兒是假夫妻,不見麵正好,大家都高興。孩兒一切都聽爹爹和姐姐的吩咐。”

他也不問原因,全盤答應下來。

冷景易心情頓時好了許多,覺得這個兒子收的倒是合了心意,可惜,妻子劉玉竹已經不在人世,不然也能高興一下。

恩學府分前中後三進,前進廳堂亭台,會見外客之用。兩側各有井門、月洞、穿廊、長亭,掩映在翠竹叢中,連起一道內外分隔的綠瓦牆,與中、後二進園子互不幹擾。

冷景易父女倆都住在第三進園子裏,中間一進是冷兔、項寶貝居住,各自都有丫鬟小廝的住所,又錯落分布了書房、水榭、踏晚麗園竹林、小橋流水……占地雖小,但造得十分雅致緊湊,連器皿家具在內,耗去一千二百兩銀子才落成。

冷知秋精神恍惚的走在竹林裏,之所以專門在三進園子裏辟竹林,是因為母親閨名裏帶了“竹”字。

平日裏,冷景易晚飯後會在小小竹林裏待一陣子,冷知秋通常都會陪著。

初冬傍晚時分,竹葉枯澀,隨風繽紛灑落。

冷知秋已經脫去了白衣素縞的孝服,隻在脖子上仍然圍一圈細細的麻線,替代了原來的項墜。身上薄薄的襖子襦裙帶起那些落葉,紛紛擾擾就像她的心情一般。

一心一意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夫君,該要準備做什麼菜給他吃,送什麼字給他賞,然後又是如何窩進他的懷裏訴一番苦,討一番安慰……到了真的再見時,沒想到會是在菜市口的刑場。

這下可好,什麼互相安慰溫存的心思都沒了。

“還不如別回來。”唉——她嘟噥著坐在石凳上。

“再不回來,我就要死了。”一個聲音清醇微低沉,帶著讓冷知秋寒毛發麻豎起的氣息,出現在她背後上方。

盡管不陌生,但她還是不自覺的雙肩縮起,心跳立刻飛快。

咬了咬唇,她不回頭,也不應聲。

“知秋。”項寶貴將手按在她肩上,感覺到掌心傳來一絲抗拒。

黑色的寬袍袖被風卷得翻了一下,拂過她耳際那串相思紅豆的小巧耳環。

冷知秋打了個顫抖,跳起來掙開了肩膀上的手,背對他往竹林外走。“我暫時不要見你,你走吧。”

她說她不會再見項寶貴,可是項寶貴要進她這個小小恩學府,根本是來去自如,毫無障礙——隻要他想。

“娘子,我不能看著恩師的孫子死在麵前。”項寶貴也恨,恨自己為什麼一回到蘇州就風急火燎的找妻子,結果就找到了菜市口……他為什麼不在家裏或者恩學府等那麼半天工夫?

隻因為片刻也等不及,想見到她,卻撞上了不該撞見的人事。

“我知道,但是我很不悅意。”冷知秋當然知道他會選擇保住張宗陽的血脈。

誰出手來“刀下留人”都行,總比項寶貴親自到場要好。他回到蘇州,不是來和她溫柔繾綣,卻是劫法場,救走她的仇人,她的心情能好麼?

她還要走,背後一暖,兩條胳膊穿過她的衣袖,纏繞住她的細腰,一如舊時的力量,不容拒絕。

“就等四五個月,等那賤婢把孩子生下來,我就把她送回斷頭台,好不好?知秋,我沒求過你什麼事……”他低下頭,吻著她的發髻,手臂緊了緊,有些不確定的輕顫。

青絲依然柔軟清香,她的氣味依然讓他血液奔流,一觸碰就恨不得揉進體內,再不放手。即使此刻她算是在和他鬧脾氣,也無法阻擋天然的渴望。

他要將她扳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