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伊人(2 / 3)

三年前,便是這些鈴聲,將他引到了這個地方。

不,或許當初他早已神誌不清,或許身下的那匹駿馬聰慧有靈性,才會一直跟隨著鈴聲來到這處及其隱蔽的地方,最終,停在這兒。

仔細看的話,更覺這個地方神秘悠遠,底樓有階梯,通往高樓,階梯的轉彎口,都安著素白的牛骨羊骨,第一眼見到的時候,讓人心中忐忑,仿佛有種莫名難知的力量在操控一切,若是深夜踏入,更會覺得不寒而栗。

他麵無表情地勒住韁繩,駿馬停了下來,這才下了馬,從馬背上的囊帶中取出紫檀木拐杖,挺直腰杆,對這兒仿佛熟門熟路,他不曾被眼前幾乎建造的沒任何兩樣的樓宇蒙蔽雙眼,走上其中的一條小徑,身影很快就被一大片幽綠光影埋沒。

繞過山澗小溪,他止步不前,眼前是一座尖頂竹樓,跟周圍上千個竹樓唯一不同的是,它周身都被刷成鮮明的紅色,屋簷下懸掛的紙紮燈籠也是朱紅色的,哪怕在深夜,也能一眼就看到它的存在,記憶深刻。

他的左掌扣在拐杖的圓珠之上,五指一收,眼底生出及其複雜的情緒,閉上眼,眼前浮現一抹終生難忘的景象。

這三年來他走過大江南北,也虔心走過百所佛門境地,唯獨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他見到了赤團花。開在懸崖邊,大片大片,迎著海風,隨風搖曳,勝過天邊的彩霞,勝過點燃的燭火,滿滿當當的紅色,宛若被新鮮的血液澆灌而生成的,聖潔,高傲,豔麗,卻又透露出詭異的冷意。有花無葉,有葉無花,冷傲的純粹,宛若世間最獨特,最冷魅的存在,生,絢爛,死,無畏,讓人唯獨心生敬畏,一片清明肅穆,再無雜亂心緒。

如今重新站在這座鮮明紅樓的麵前,他宛若見到用往生花的花液堆砌的樓宇,這等尖銳又淩厲的顏色,仿佛是燭淚,燙傷了他的心。

那些花,開在他踏上的懸崖,對麵,是無邊無際的大海,零碎島嶼在遠方的海中隱約可見,或許彼岸,也是隔著人心的距離。

紅樓之下的帳幔,暗紅色的,其上繡著金色的圓形圖騰,宛若金色長蛇蜷著,隨風飄舞,隱約掠過他的眼簾,散發出亦正亦邪的難以辨明的氣息。

他從遙遠的思緒之中抽離出來,拄著紫檀木拐杖,拐杖敲擊在每一級木質樓梯上,發出低沉的聲響,他神色平靜地走上紅樓,一手掀開竹簾,他已然聽到人聲,是女人的聲音,從中聽得出冷淡高傲,仿佛生來就是有地位的人,說話的語氣不柔軟,更不親切。

“你來了。”

他望向眼前的女子,她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黑發之中卻不見半根白發,高高盤在腦後,一支素麵印花簪子纏繞著厚重彩線,在盤發之內熠熠生輝。她一身暗紅衣裳,領口袖口裙擺處鑲嵌著一圈白邊,一紅一白,一明麗,一素淨,一鮮豔,一皎潔,唯獨在她的身上,在這座紅樓之中,才更像是與生俱來就該如此的。若是再年輕二十年,也該是楚楚動人的姿色,如今雖然眼眉和嘴角處不無細紋痕跡,她的神情冷淡,一貫如此,在三年前也是這般,仿佛對外來的人有一種戒備之心,她仿佛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別的人就隻是跪在她身前恭敬膜拜的螻蟻一般。

但三年之後,他早已熟知她的身份,她如此待人接物,也有她的規矩和道理,不足為奇。

紅樓在白日的時候,向來是格外清淨的,隻因它原本就跟其他的樓宇不同,平凡的日子,也無人出現在它的周圍,鮮少踏進一步。

她之所以在樓梯口迎接他,並非隻是因為在安謐的白日聽到他的拐杖擊打地麵的低沉聲響,更是因為。每一年,他來的都是這一日,無論刮風下雨,無論晴天陰天,他都會在這天出現在鳳棲山腳下,出現在紅樓的樓下。

她這裏有她的規矩,別說是自己的族人在節日之外的日子不能打擾她們的清淨,外人更是不敢輕易闖入她們的領地,她對眼前這個英俊卻傷了腿的男人,已經是最大的開恩了。她在三年前驅逐他出去的時候,就答應他,準許他每年今日來鳳棲山下,唯獨這一日,若是他錯過這一日,他便不能踏入半步,便又要等一整年。

隻是,站在她五步之外的男人,是一個守承諾,重信用的人。他從未晚到,也向來是恭順有禮,進退得宜,更可貴的是他知恩圖報,心懷清明,而不像她以前見過的那些外族人,貪婪可怖,醜陋至極。

她因此,對他有些另眼相看,對於外族人的偏見,似乎也因為他而消減了一分。

“跟我來。”她總是如此冷若冰霜,仿佛她在說話的時候,所有人都該靜心傾聽,若是她不願開口的話,任何人也休想從她嘴裏聽到一個字。

丟下這一句,她轉過身去,幽然走在長廊上,屋簷下的銅鈴隨風搖曳,灑落一地清馨,拄著拐杖跟在她的身後,他一邊伸出手來,輕輕觸碰每一個銅鈴,微涼的寒意鑽入他的指尖,心中卻升騰起莫名的暖意,他嘴邊含笑,跟著她轉了個彎,見她掀開紅色布簾,他頭一低,也隨即走進內室。

內室看似簡陋,或是銀色,或是金銅色,每一件擺設古樸醇厚,宛若有些年頭了,擺放的整齊,仿佛每一件都有各自的位子,絲毫不亂,顯露出異族風情,卻又有一種神聖不可褻瀆之感。

淡淡的花香,縈繞在他的鼻尖,像是從香爐之內升騰出來的,不像是佛香的氣味。

他這輩子不曾嗅到過這種味道,就像是以前從未見過赤團花一樣。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曾像任何人詢問,畢竟這個地方,並不能留多話多心的人,任何一個物什,任何一件小事,都或許藏匿著不可逾越的界限,他並非屬於這個地方的人,隻是一個過客而已,他不想觸犯他們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