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當年穆槿寧不曾小產,他們的孩子……是否也已經開始牙牙學語了?
他的唇畔,緊繃著陰沉,不願承認他在這件事上,對穆槿寧並非沒有埋怨,但他也有錯。
或許當年的他們,都不能做最好的夫妻,當最好的父母。
上蒼才會用那樣的方式,奪走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念兒醒來了,秦昊堯朝著門外吩咐了一句,趙嬤嬤帶著一個宮女,將晚膳端了上來,秦昊堯吩咐的,一切從簡,如今並不是他享用山珍海味貪圖富貴的時候。
這兩日他正在患著頭痛病,原本就沒有太好的胃口,桌上盛放的是幾道清淡卻不失細致的菜肴,秦昊堯支開了她們,不要任何人留下來服侍。
他的對麵,坐著一個稚嫩的孩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以前跟楊念一起用膳的時候,至少還有穆槿寧在,才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尷尬地步。
他沒有動筷子,楊念哪怕餓極了,也不敢伸手觸碰飯碗,小小年紀,卻懂得倫理和禮貌。
秦昊堯將空碗取來,舀了一碗蘿卜肉羹湯,放在自己的手邊,接著舀了一碗,推到楊念的麵前。
“會自己吃飯了吧。”他淡淡問了一句,輕描淡寫,夾了一口菜,咀嚼品嚐之後,才開了口。
“會。”楊念應了一聲,看秦昊堯動了筷子,也迫不及待地以拙笨的方式握著筷子,從肉羹湯之中挑著蘿卜吃。
秦昊堯扯唇一笑,以前覺得孩子很麻煩,很討厭,特別是總是依賴人纏著人的那些貴族子女,一個個宛若混世魔王,仗著家族勢力,接二連三地闖禍。他在軍營中,也見過幾個十來歲的貴族少爺,打著要他們來曆練的旗號和幌子,卻比一般的士卒,更沒用,更像是一個廢物。
楊念是鮮少讓他覺得可以平平靜靜用他慣用的方式對待的孩子。
晚膳過後,秦昊堯並不曾在楊念的身上多費心思,雖然他被趙嬤嬤照料,卻也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他獨自洗漱之後,便懂事地坐在軟榻上,覺得無趣的時候,低頭徑自把玩身上的錦囊。
一枚碧玉扳指,從錦囊中落下,掉在猩紅色的地毯之上,秦昊堯抬起眉頭,淡淡看了一眼,這是出自他之物,他自然記得清楚。
是那一年過年,他當著穆槿寧的麵,給楊念的壓歲錢。
楊念從軟榻上爬下,將扳指握在手心,低著頭,平靜地依靠著軟榻而戰,眼瞳之內仿佛藏匿著別樣的悲傷。
秦昊堯皺著眉頭,麵色鐵青,他並不知道,是否他的心裏腦中想念著穆槿寧的時候,也是跟楊念一模一樣的神情,一樣的。落寞哀傷。
或許正因為不忍這個孩子孤單,穆槿寧才挑下所有的重擔,用過於年輕的身軀,學習如何當一個孩子的娘親。
一道劇烈的疼痛,再度從額頭裂開,劍眉皺的更深更重,楊念回過頭來,看著秦昊堯的神情,這才收起了錦囊,吃力地端著圓凳,將圓凳放在秦昊堯的身後,他爬著站在圓凳上,伸出雙手,小拳頭用盡了力氣敲打在秦昊堯僵硬的肩膀上。
秦昊堯忍痛,因為腦袋都要裂開來一般的疼痛,他忽略了楊念的舉動,等他察覺到,這個孩子的動作,卻又讓他另眼相看。
“你這小子,這又是哪裏學來討好人的本事?”他費勁地揚起笑容的弧度,嗓音不免有些低啞,如今頭痛雖然不曾緩解,但心裏的確舒暢許多。
哪怕這樣的安慰太膚淺,卻也聊勝有無。
“娘親痛的時候,我也這麼做的,娘親說就不痛了。”孩子雖然很小,但很會察言觀色,他看得出來秦昊堯身子不適,便用以往的經驗,套用在秦昊堯的身上。他這一番話,說的真真切切,天真無邪。
孩子或許是最容易哄騙的了,穆槿寧說什麼,他都相信。痛,也會說不痛,她的強顏歡笑,是付出了血淚才學會的坦然。
楊念無心的一句話,卻讓秦昊堯的心,墜入無底深淵。
他久久默然不語,楊念的小拳頭,依舊密密麻麻落在他的後背,在他看來沒有太多力道的小拳頭,卻更像是透過他僵硬的軀殼,敲擊著他冰冷無動於衷的魂魄。
恨不得,將他與生俱來的冷漠,全部擊碎。
他的心中劃過一抹苦澀,驀然轉過身去,毫不猶豫就抱起了楊念,把他抱到床上,他的雙臂撐在床沿,英俊的麵孔,對著那張稚嫩的小臉凝視了許久。
他將楊念的眉目,嘴鼻,輪廓,棱角,細細地審視。
秦昊堯依舊擰著好看的俊眉,心中經曆許久的變化,仿佛風起雲湧,說不上來的,楊念跟穆槿寧之間,有莫名相似的地方。
她的心疼痛的時候,他也曾經視而不見,更曾經在她的傷疤上撒鹽,他挑剔,他刻薄,他諷刺,他輕蔑,他指責,他謾罵。他曾經踐踏她的尊嚴,撕扯她的忍耐,他不止一回把她逼到絕地。
但她,就跟這個孩子一樣,體貼關懷,哪怕當下是一個卑微的妾,她也從未失去一個妻子的本分。
“睡覺。”
他隻是丟下兩個字,利落幹脆,發號施令,楊念也出奇地聽話,隨即自個兒脫下外袍褂子,躺下小小的身子,秦昊堯長臂一伸,將錦被蓋在他的身上,隨即冷著臉站起身來。
“到下雪那天,娘親就會回來嗎?”
楊念望著秦昊堯的俊挺背影,他怔了怔,最終才問出聲來。
秦昊堯仿佛不曾聽到一般,沒有回過頭來,直直走向不遠處的圓桌,再度坐下來,他喝得是濃茶,不讓他疲憊困乏,但對身子的損耗也並非有利。
他的心中,仿佛也有一個聲音在詢問,今年快到年關,但還未下一場冬雪。
若是想著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她就會回到大聖王朝,仿佛這樣的想念,就不再遙遙無期。
“會回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秦昊堯才冷淡地開口,薄唇抿著的弧度,也是格外漠然,唯獨那雙黑眸之內,有了一分柔軟。
這,就算是他的承諾,他給楊念,也是給自己的承諾。
床上的孩子,早已入了夢鄉,睡得香甜。
劇烈的頭痛,宛若海浪一般,洶湧的時候折磨的讓人難以聚精會神,如今也最終漸漸散去了,他拒絕服藥,也有一陣子了。
他想要保持時時刻刻的清醒頭腦,拒絕哪怕一刻間的渾渾噩噩糊塗慵懶,如今時局看似平靜,他每一日都全神戒備,絕不能大意。
獨自打開了窗戶,他倚靠著望向安謐死寂的深夜,天上掛著一輪圓月,隻是透露著涼意的空氣似乎很稀薄,他的胸口悶悶的,並不暢快。
他的眉頭,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