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的心魔(3 / 3)

這一夜,混亂,卻又讓人慶幸。

正如紫煙預料之中的,她生下的果真是一個男孩,雖然又瘦又小,卻是健健康康的孩子。

第二日,穆槿寧就冒著風雪,趕去市場買回來許多物什,一回家,她抖落一身白雪,取下風帽,有條不紊地說道。

“紫煙,我聽產婆說,女人坐月子的時候,格外要小心謹慎,特別是滋補身子的藥膳,我會學著給你每天都熬煮。還有,你不能吹風,一定不能受著寒,你看這條棉被暖和嗎?裏麵都是棉花,厚厚實實的,我還買來了炭火,這一個月內,每日都要生火……”

“好了,小姐,我都聽你的。”躺在床上的女子格外安心,她微笑著,聲音雖然虛弱,但聽的出來是高興的。

她眼看著穆槿寧將這一條灰色厚實的棉被放在靠近火邊烤了些許時候,這個動作隻是為了驅散這路上棉被的寒意,紫煙默默望著,唇邊的笑容卻漸漸流逝了。她的心中,滿是觸動。她沒想過,自己的主子會如此貼心謹慎,關懷入微,艱辛的生活,改變了她們,或許也未嚐不是一種收獲。

等待棉被被烘烤上暖意,穆槿寧才將紫煙身上的棉被換下,親自為紫煙蓋上厚實暖和的新棉被。

紫煙凝視著穆槿寧凍傷的雙手,雙目之中滿是驚痛,塞外的冬日,尋常人家都根本不出門,天氣實在惡劣,她不難想象穆槿寧為了買到這些急需的東西,是奔波了多久。在京城的時候,她根本不舍得穆槿寧做任何事,而如今,小姐的雙手是通紅的顏色,更生了不少凍瘡,她看了一眼,就再也無法繼續安心。

“不過,你覺得他漂亮嗎?”穆槿寧沒有察覺到紫煙的異樣眼神,站在床邊,望向紫煙身邊的這一個嬰孩,昨夜是難熬的,她清楚自己並不喜歡這個男孩,但因為他是紫煙的親生骨肉,她無法在虛弱的紫煙麵前袒露自己的情緒。

紫煙的臉上,是莫名的笑容:“小姐你說念兒?”

紫煙清楚,穆槿寧無法接受這個孩子,就像是無法接受那段不堪的過去,但她也相信,時間,會讓一切好轉。

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孩子剛出生都是這般的嗎?小小的,瘦瘦的,弱弱的。”穆槿寧隻是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走到別處去,洗淨雙手,做菜煮飯。她沒辦法說這個孩子漂亮,純真,無邪……她更是連一眼,都不能多看楊念。

但她無法否認,他很像紫煙,特別是眼睛,很像。

這個孩子,讓她,又愛又怕。

冬天漸漸就要過去,萬物蕭索,如今,似乎任何事都愈發平靜了。在鳴蘿,她們就是一對平凡的姐妹倆。那是她過過最苦的日子,在鎮上賣過花,賣過蔬菜瓜果,賣過刺繡的物件玩意……最後,她來到藥館子,當了一個下人,因為穆槿寧對藥材的悟性和在官府養成的勤懇習性,她可在一個郎中的手下做些雜活,讓她不必再拋頭露麵,四處走動。

好景不長。

生下了楊念,紫煙仿佛將這一輩子的最後元氣,全部耗盡,無論穆槿寧如何費盡心思為她療養身子,在生下念兒之後,她愈發虛弱,哪怕穆槿寧為她請來大夫,大夫也束手無策,回天乏術。

紫煙離開的那一夜,是在她生下念兒才過兩個月的時候。

那時候,春天還未來。

“紫煙,你等等,我馬上去叫大夫。”穆槿寧的心都慌了,她眼看著紫煙呼吸愈發不暢,看的她的心都停住了,仿佛不會跳動。

“槿寧小姐。”

紫煙卻死也不肯鬆開手,隻是斷斷續續叫著她的名字。她蒼白的唇中溢出洶湧的鮮血,刺傷了穆槿寧的雙眼,即便那麼痛苦,她也不願安靜,還是要呼喚著穆槿寧的名字。

“別去,陪我。”她花費最後的力氣,緩緩搖了搖頭,示意穆槿寧別再做無用之事。她寧願,要穆槿寧在她的身邊,陪著她走完最後的一段路。

她感覺自己就要離去,就在今夜。

她漸漸渙散的眼裏,是迷離的淚光,還有最後的堅決和篤定,還有絲絲不舍。

穆槿寧讀懂了紫煙最後的心願。她們雖不是親生姊妹,十多年的陪伴,生出了僅有的默契。

紫煙的眼神,停留在那裏。

那是一個小小的搖籃。

裏麵睡著那個孩子。

“這個孩子曾經與我一道守護了小姐,也希望小姐可以在我不在的時候,守護這個孩子。”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刺痛穆槿寧的雙眼,刺痛穆槿寧的心。紫煙很清楚,她無法繼續活著看著孩子長大,她能夠托付的人,便隻有穆槿寧。但她更明白,讓小姐照顧撫養楊念,會讓小姐此生更加痛苦。

但,事到如今,她毫無法子。

紫煙死白的臉上,皺著的眉頭,那麼沉重:“不要讓這個孩子跟我一樣,從小就那麼孤獨。”

無論多麼虛弱,卻還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延續這個孩子的紫煙,曾經讓穆槿寧一度覺得難以理解。紫煙在孩子誕生之後,竟也沒有度過第三月,永遠的香消玉殞。

她就坐在紫煙的床前,抓著紫煙的手,不讓毫無脈搏的右手,失去生命特征地垂下。

第一回,她覺得自己離死亡那麼近。

仿佛,她能夠感受,死亡的氣息,就在她的麵前。否則,她怎麼會眼前一片空白,仿佛眼盲了?否則,她怎麼會耳邊一陣轟響,仿佛耳聾了?否則,她怎麼又會心裏一次次絞痛酸澀,仿佛心死了?

耳畔,隻剩下紫煙白日短暫清醒時,說過的話。

“槿寧小姐,我那麼小的時候就失去爹娘,才會到郡王府生活,一個人長大明白這種孤獨,實在難受。遇到你這麼個表妹,也實在慶幸,兩人相伴,才不寂寞。你從未將我當成是奴仆,待我真心真意,也是我這輩子的福分。”

“你本來就不是奴仆。”

然後,她聽到自己的嗓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回答紫煙。

她木然地呆坐著,唯獨眼底再也沒有一滴眼淚,她無聲點頭,默默微笑。“你本來就不是奴仆。”

二月,最冷的那一月。

也是她最難熬的一月。

都這麼久了,她還是沒辦法跨過那一關。

她活的不隻是艱難而已。她將所有的東西,將所有的過去,都典當了。

隻為了活下去。

就像是一個詛咒,要跟著她一輩子,永世無法擺脫。

她沒有哪一天,沒有哪一刻,停止想過要親自掐死那個孩子。感覺心髒就在腐爛一樣,那不是疼,而是不知不覺的麻木。

紫煙用性命,換來她對所有事的體悟。

她隻是至今想不通,以前那個嬌生慣養單純執著的崇寧,有什麼值得紫煙奮力守護?

她無法喜愛這個孩子。

但她更無法背棄紫煙唯一的心願懇求。

她開始逼自己,用凍傷的雙手,去懷抱這個孩子,她開始逼自己,用顫抖的嗓音,去哼唱一首遙遠的歌謠,她開始逼自己,用冰冷的雙唇,去親吻念兒的額頭……

她一遍遍地嚐試。

她一遍遍地掙紮。

她將這個孩子,當成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試著欺騙自己,也欺騙世人。

“一切,都該結束了。”

她唯獨將心中的仇恨澆熄,才能用新的麵容,對著這個孩子微笑。

穆槿寧將手中的嬰孩放下,她默默將雙手,覆上那一個藤匾之內,漂亮的花草,綠葉紅花,鮮亮了她的雙眼。

這是她親自走入山間,花了整整一夜得來的。

美麗的花草,也能成為劇烈的致命的毒藥。

她的指腹,緩緩在花草之中摩挲,唯獨她的臉上,血色全無,眼底,隻剩下黯然的淒楚和莫名的複雜。

“紫煙,很多事都是過去,但我最終還是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