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壞了事。”他的嗓音很輕,仿佛蚊呐一般,落在沈熙的耳畔,她依舊默默望著前方,靜默不語。
他總是需要仰起頭才能看著這個女人,他認得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大名鼎鼎的貴妃,他雖然出身卑賤,卻很懂得女人心。他一眼就看穿了,她跟京城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子一樣,也有寂寞的時候,哪怕……她也無法拋棄光鮮的榮華,但他當真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她,追逐她,他清楚自己或許應該找一個平淡無奇的姑娘成婚,卻心甘情願當她的一個男寵,他雖然懦弱,雖然貧賤,但身為一個真正的男兒,並不是人人都能容忍自己那麼卑微。
金世道收回了視線,淡淡一笑,繼續開口說道。“一直想……若是你能出宮,我們跟隨自家的戲班子走南闖北,何時走不動了,就找個地方住下來。成不了大富之家,也能不缺吃穿。”
沈熙聞到此處,雙目濡濕,不受自控,卻不知為何滿心酸痛,她方才因為金世道大意出手了大筆銀子而懷恨在心,甚至記恨他牽累了自己,卻沒有想過,金世道買下戲班子,居然是有這樣的緣由。
“誰會跟你走?一個小小的戲班子,你以為我看得上?”沈熙目不斜視,端著漠然的臉,紅唇邊溢出的冷漠話語,卻沒有半分動容。其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回,她走不了,金世道,也走不了。
哪怕背叛皇上的人是一國之母,皇後跟蒙戈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她如今沒有任何分量,能夠苟活已經是皇上對她的仁慈了,如何還能活著出宮?但也不知為何,金世道描繪的並不精致也並不華麗的生活,卻輕易觸動了她的心。成為一個普通百姓,有一個自家的戲班子,人不多,總共約莫二十個人,有花旦,有青衣,有武旦,有小生,不像是一家人,卻又不至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每天都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的,晚上若是戲演得出彩了,喝酒到天亮,過了一陣子,再坐著馬車去往別的地方……
金世道卻沒有任何不快,他早已預知會被沈熙拒絕,也並不意外,隻是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明朗,也顛覆了方才他過分孱弱的表象。“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了你,其實買下一個戲班子又如何?哪怕是買下整個京城,你也不會多看我一眼。你過去的二十幾年得到的足夠多,足夠好,沒有什麼東西你是沒瞧過沒碰過的,我也曉得身份的卑微低賤,拿不出任何像樣的東西送你,卻想送你一個不一樣的結果。”
沈熙身子緊繃,她的心已經徹底平靜下來了,金世道的話,格外安撫著她驕傲的心。就像是過往的每一日,她不必費心去討好這個男人,卻可以盡情享受男人的溫柔體貼,被關懷被包容哪怕心中不快也可以朝著他發火,哪怕呼來喚去他都從不對她發脾氣,更不會跟天子一樣說回頭就回頭說冷落就冷落。金世道對她而言,到底在內心深處是何等重量,她並不願意去想。
而此時此刻,她比任何一次都更沉靜,跪在這冰冷的地麵,卻願意細細去想想清楚。她從不說自己有任何不甘,年輕的時候就被送入皇宮,她並不憎惡天子,卻也沒有眾人相信的那麼愛慕天子,而麵對金世道,她卻更真心,更自在。
她冷笑一聲,心中滿是自嘲,如今想得通透又如何,浮華一世也不過是過眼雲煙,人唯獨在犯下大錯,麵對死亡之時才願意徹底將手中緊抓不放的鬆開。她不是一個輕易放得下榮華富貴的女人,更不想自己活得黯然失色,但如今……她居然動搖了,隻因為金世道那一具想送她一個不一樣的結果。
可惜啊,事到如今,結果就擺在眼前。
“如今跟你一起跪在這兒,心裏真輕鬆。”金世道的笑容,驀地覆上一抹苦澀的意味,他俊臉微側,不管沈熙的目光從未轉到他的身上來,他都比任何一回還要安心。“我以為這輩子沒有時候能跟你平起平坐了,現在……我們一道跪著,你從未離我這麼近過。”哪怕以往他曾經跟沈熙有過最親密的男女之間的擁抱繾綣,他也總覺得無法觸碰占有她的心,她驕傲的……好遙遠。
金世道是一個簡單的男人,他的心思細膩,平靜,體貼,溫柔,他沒有任何身世背景,甚至沒有雙親,他想的最大能夠給予她的夢想,居然也不過是讓她當一個小戲班的女主人,跟隨他看遍世間風景,灑脫歡愉,及時行樂。他的簡單,卻一次次觸動了驕傲張揚的沈熙,她咽下陣陣苦澀,到了最後,總算轉過頭來看他了。
“若你應允,就讓我這回陪你走到最後。”他直直望入沈熙的眼底,他不是什麼有作為有身家的男人,他手無縛雞之力,但他還有男人的擔當,他平心靜氣地丟下這一句話,這是他能給她最大的承諾,最大的付出。
他想,不再那麼卑微。
沈熙久久凝視著金世道俊秀的臉,一抹史無前例的暖意,侵襲著她過去的尖銳,她突地揚起紅唇,笑的舒心,眼底有淚,胸口高貴傲慢的厚重城牆,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熙貴人,本宮再問一遍,堂下所跪著的男人,你可相識?”
“我沒什麼好多說的了,你想怎麼辦就辦吧。”沈熙麵不改色,供認不諱,察覺的到寬大衣袖之下,傳來一陣莫名的暖意,她垂下眼。
她一直覺得金世道是個怯懦的男人,而這回,是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來麵對她。因為。他在如今的關頭,居然有膽量牽著她的手。
“本宮隻做分內之事,沈熙,你鑄下大錯,從今夜開始,關入冷宮。至於到底對你如何處置,本宮明早會請示皇上,今夜時辰不早了,不願再去打擾皇上。”莊妃的臉上再無任何表情,話鋒一轉,語氣更加堅決,沒有半點更改的餘地。“而你,金世道,關入天牢。”
金世道默默被人帶了下去,後妃也走了大半,沈熙被兩位侍衛架著身子起身的時候,她淡淡望向穆槿寧的方向,笑著問道。
“到底你要多少才能滿足?皇後倒了,下一個,就是我了?你真貪心,要皇上的眼裏,要皇上的身邊,隻剩下你一個人。”
穆槿寧從來都不是她的盟友。她可為被皇上冷落的沈熙不惜被皇後掌摑而讓聖上去見沈熙一麵,也可不遺餘力揭開沈熙背後的不為人知的秘密。穆槿寧的企圖,隻是不滿妃位。
她入宮的時間,勝過穆槿寧太多。如何還會被蒙蔽了雙眼?她還是太大意了,沒有忽略穆槿寧跟她,不是可以相互依靠相互信任的關係。短暫的親近,不是久遠之事。
扶著椅背而起身,穆槿寧眼看著安徵宮內人越來越少,站在高處,隻是漠然望向沈熙,神色冰冷,沒有半分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