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借酒澆愁
秦昊堯木然地走出淑寧宮,突然轉身,黑眸中沒有一分情緒。這是他今日看到的三個字,明目張膽的匾額,在陽光之下閃耀著金光,仿佛要跟世人證明,這個女人,享受的是天子及其器重的寵愛。
他的麵色,已經鐵青難看,一路上走來的宮女太監,仿佛已經從他的身上察覺到一身陰沉淩烈,見了他就跪下,沒一個敢看他的。
劉氏縮著身子,顫顫巍巍跟在他的身後,他身子俊長,走的很快,無論遇到任何人跟他行禮,他都不曾瞧個正眼,步步生風。
他的尊貴傲然,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他一身冷漠,決絕,高高在上,讓他的眼底,仿佛不必容下任何人。
他目視前方,宮裏的路,他走過千百回,但這一回,他走的比任何一次都更快,更不想在這裏,再待上哪怕一刻的時間。
“爺,這是最後一壇酒了。”
王鐳將酒壇放在長台上,灌入空的酒壺,端到書房內室,擺放在秦昊堯的桌上,他並未勸誡主子酒多傷身,說這一句話,是暗示秦昊堯該停手了。
他一杯杯接著喝,十六七歲之後,他在軍營中跟手下喝過一次,也是這麼多年,唯一醉過的一回,他的酒量向來不差,即便稱不上是千杯不醉,卻也鮮少有人能夠灌醉他。
那一次,秦昊堯隻記得,自己醉得厲害,眼前一片朦朧,連眼前的人都分不清楚,到了營帳內,一倒頭就睡著。
他舉高手中銀亮色酒杯,幽深的黑眸,掃了一眼王鐳,薄唇勾起冷漠至極的笑意。
王鐳隻是看了秦昊堯一眼,清楚主子根本沒醉,他的眼裏,沒有半分迷亂酒意。他側過身子,將桌上的空酒壺,全部收走,約莫有八九個酒壺。
“你來陪本王喝酒。”
王鐳沒有拒絕,從桌上取了一個剛灌滿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秦昊堯一看,揚聲大笑。
“你又不是女兒家,這般小家子氣。你我也很多年沒一同喝酒了,按老規矩來。”
王鐳終日沒有表情的臉上,有了很淡的笑意,他將酒杯撤了,直接將酒壺就口,喝的暢快淋漓。
“爺,屬下想起那一回了。”王鐳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味,讓他不禁皺眉,他身為王爺手下,平素都是滴酒不沾,生怕誤事。他們王氏兄弟,這麼多年為王爺賣命,卻也從不邀功,他們清楚站在何等的位子上,做何等的事。
秦昊堯的眼神灼熱,仿佛烈酒的辛辣,都彙入了他的眼底,他揚高脖頸,將青瓷酒壺就口,灌入自己的口中。
沉默過後,他才對著王鐳,示意下屬坐下,他笑著點頭。
“當時,你也在。”
王鐳放下手中的酒壺,彼此靜默不語,王鐳臉上的笑,也漸漸斂去了。他再度執著酒壺喝了幾口,酒氣縈繞在空氣之中,他沉聲道,陷入追憶。“是我們在軍中打勝仗,突破重圍,搶獲糧草,班師回朝前那一夜,軍中將士,喝了大半夜的酒……”
秦昊堯但笑不語,隻是依舊不曾發放下手中的酒壺,黑眸愈發深沉莫測,仿佛無人看得透,他此刻的心思。
“爺之所以會喝醉,是因為我們經曆了生死之關,突破重圍?”
王鐳話音剛落,已然察覺到一道冷光穿刺過來,他已然覺得自己言多必失,肅然起身,一身僵硬。
“你跟了本王許多年,心裏也必定藏了不少話。今夜既然都一道喝了酒,有什麼想說的就說。”
秦昊堯瞥了王鐳一眼,再度斂眉,垂下黑眸,將手中的酒壺輕輕晃動,唇畔的笑,卻全然沒有任何情緒。
“爺幾年前喝醉的一回,並非因為九死一生打勝了仗,心中感慨,而是突然想起了遠在塞外的郡主吧。”
王鐳在秦昊堯身邊看了這麼多人事變更,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回坐在軍營中央的草場上,眾將士圍繞著一團篝火,膏火火光,在自己主子的臉上搖曳閃爍著光影子,唯獨臉上的表情,像是隔著煙霧,他根本無法看清秦昊堯的眼神。
比任何一回,更難以揣摩自己主子,他的眼,定在那團篝火上,眼神時而熾燃,時而冷漠,時而複雜難辨。秦昊堯縱容苦戰半年的手下歡呼唱歌,眾人酒意上來了,個個麵色潮紅,眉目飛揚,全都亂了套了。
這是秦王這麼多年,在軍中,唯獨一回放縱將士如此懈怠的時候。若是擱在平素,他以軍規束身,勝利之後,也切忌狂歡放個輕鬆,隻因決不讓敵人有可乘之機,殺個回馬槍。秦昊堯向來是冷硬手腕,鐵血肅穆,打勝仗不是頭一回,自負孤高的個性,他對待每一次的戰役,都是一樣的不容絲毫含糊,但這一個例外,讓王鐳記憶猶新。
“本王怎麼會想起她?”秦昊堯冷笑連連,喉口溢出的笑聲,已經被冷漠的寒意刺穿,話音未落,再度喝了一口。
黑眸,落在遠方一處,他淡淡睇著門口的光景,即便再好的酒量,也會有想要喝醉的一回。
“喝了很多年的酒,從未醉過一次,那回,隻是一時興起。人人都說,醉了一身輕,本王難得也想輕鬆一回。”
他長臂一伸,將手中的酒壺遞出去,王鐳將酒壺接了過來,一掂量,已經是空了的。秦昊堯眸光疏離,瞥了王鐳一眼,下巴一點,示意他繼續倒滿一壺酒來。
王鐳直接將酒壇端了過來,傾倒而出,勉勉強強隻湊合了半壺酒,不知不覺,居然兩個人已經喝了這麼多。
他將酒壺推向秦昊堯,神色一沉,默然不語許久,往日回憶都在他的腦裏,他低聲道,這麼多年,很多事看在眼裏,他這一回說的最多。
“郡主小小年紀就被流放,王爺的心裏,也是有不舍,那回我們帶回來的敵國俘虜,一個個被鐵鏈鎖著手腳,走過爺的麵前,爺看了很久,是……想起遠走塞外的郡主了……”
這是王鐳這麼多年,說的最多的一回。
“誰想起她了?”秦昊堯無聲揚唇,冷淡一笑,將酒壺舉高,俊美麵容因為森冷之意,愈發扭曲猙獰,仿佛輕狂至極。他的笑,愈發狂放不羈,仿佛酒意,當真已經侵入他的體內,讓他跟往日冷靜的模樣,相去甚遠。“本王隻是看他們,戰敗成寇,戰敗成奴!”
無辜之人?
無辜的人,他從出生之後,就看了成百上千了。
無辜的娘親,無辜的語陽,無辜的。他自己,無辜的人死,無辜的人殘,無辜的人,把沒死的每一日,都當成是活著。
他很早就清楚,在帝王之家要活著,要以他如此卑微的身份活下去,也是要盡力爭取的機會。
他的心,並不會因為一個流放的女人,就被撼動,如果,隻因為同情,隻因為憐憫。
在崇寧的身上,他看到的,是別的東西。
一口烈酒,再度灌入他的口中,他緊握酒壺的右手,微微顫動,因為過分用力,袖口之下的肌理早已僵硬如鐵,緊繃著青色血脈。
他從未想過,這輩子會被情感糾纏牽絆,這世上最無用的,莫過於情感。
他絕不容許自己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