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戲水(1 / 3)

鴛鴦戲水

趙嬤嬤被秦昊堯召見,已經是半夜的事了,王鐳去雪芙園的偏院,專程帶她前往書房,至於穆槿寧的屋子,早已熄滅了燭光。

果然,正如穆槿寧所言,王爺自會找她,隻是早晚的事。

進了書房,她掩上門,她當了幾十年的掌事嬤嬤,做事的規矩,自然不會出任何紕漏。

“照顧了崇寧幾日,想必你也受過教訓了,這一路上,盤算著怎麼兩方都不得罪吧。”秦昊堯身著寬鬆的米色袍子,卻並無係著,少了往日的威嚴冷峻,多了幾分閑適灑脫,他倚靠在紅木椅背上,淡淡望著跪在不遠處的趙嬤嬤,目光晦暗,卻是一句話,就點穿她的心思。

她心中一凜,以她來看,這位秦王,年紀輕輕就大有作為,怎麼也不會是等閑之輩。已經揣測到穆槿寧會先發製人,卻並不急著召見自己,而是隔了三五日才見她,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是絕不可能如此冷靜鎮定。

這才抬起頭來看清眼前的男人,昏黃的燭光足以照亮他俊美無儔的麵容,京城俊朗的貴族男子並不少,隻是這人的那雙黑眸,除了凜然威風之外,更多的是一望無際的幽深。她畢竟老於世故,心中清楚此人城府極深,一定不好糊弄。

“本王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在官府的時候,她可與外人有過聯係?”秦昊堯冷冷開了口,若要順藤摸瓜,自然要從她進官府的時候問起。

說不準,能夠找到那個男人的蛛絲馬跡。

“王爺,身為官婢,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自由呢?不過王爺說起,我倒是想到郡主進官府的頭兩個月,也是頻繁受罰。”趙嬤嬤端著笑臉,用重金將她帶離官府,正是眼前這個男人,她自然不必隱瞞事實。

她並不心虛,在官府她的確是人見人怕的嬤嬤,可公私分明,若不是官婢犯了錯,她也不會雞蛋裏挑骨頭。不過都是女人,她也從不無故刁難這些不幸的官婢,身為管事,教會她們規矩也是分內之事。

“為何受罰?”轉動手中的青鼬茶杯,他眼底有幾分玩味,還有幾分審視,不疾不徐地開口。

趙嬤嬤仔細回想,雖然當初覺得教導這個郡主頗費功夫心血,但正如穆槿寧所言,她在官府從未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如今秦王逼問,她也並不覺得為難。“每一夜我都去她們的通鋪查房,被我撞到好幾回她不曾歇息,而是坐在牆角,透過窗前的月光在寫信。”

如今,她還能想到當年穆槿寧的慌亂無措的神情,畢竟當時她才剛滿十五歲,還是個稚氣的少女。

“寫給誰的信?”他不解,俊眉微蹙,麵色陰沉,突地緊握茶杯。

“當時隻想到這是壞了官府的規矩,不曾細看,當場逮著了都是立馬撕碎了,漸漸的就她就不寫了,也有人說看到她趁著吃飯的時候在寫,想來時間一長,她也找不到寫信的紙張,再也沒有見過她寫信,也不曾在她身上看到有那些信,或許是撕了,或許是藏了。官府她們是絕對出不去的,所以絕不會托人送信的。”趙嬤嬤說的仔細。

趙嬤嬤的回憶,卻依稀讓他見到崇寧,她瘦小的身軀蹲在牆角,借著皎潔冰冷的月光,寫著信,泛白的宣紙,被墨汁浸透,她低著頭,他無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崇寧那樣愛慕王爺的女人。”

他驀地睜大陰鶩黑眸,他永遠也忘不了,她說著這一句話的時候,是一邊微笑,一邊落淚的。

他緊抿著薄唇,隻因冷漠的神情,更讓他看來高高在上,無法親近。

心,不知何時開始,變得紛亂。

“到這兒的姑娘,一開始都會有些念想,畢竟都是大戶人家出身,總也有希望等待誰來解救,可是日子長了,也就麻木了。”趙嬤嬤坦然,對於她們的絕望,她也是見慣了,穆槿寧絕不會是她帶過唯一一個宗室女子,若不是秦昊堯問起,她都不覺得那一年,曾經發生過有別於曆年來的事。

她當年寫的信,心中期盼的獲救,是在一日日的等待消磨中,最終化為灰燼?

想到此處,他的麵色愈發陰鬱難看,嗓音低沉冰冷,話鋒一轉,“當年她身邊沒有什麼蹊蹺的事?”

趙嬤嬤徑自沉默了半響,最後才擰著眉頭說道:“並無蹊蹺的事,隻是……每年新來的官婢,都會有一兩個受不了自盡的,來了半年,有一個叫蓮華的女子趁著其他人睡著了,半夜撞上柱子死在屋子裏。她們醒來的時候,看到滿地的血,個個嚇壞了,個個都在哭,唯獨郡主一滴眼淚都不流。”

別說熟悉的人轉眼間死在自己眼前,崇寧在京城生活的十五年,養尊處優,怕是連血都不曾碰過。聽到趙嬤嬤的描述,卻更是令人驚痛。

手中的茶杯,驀地傳來細微的破碎聲響,一道隙縫,已然從杯座裂開,他猝然鬆開手掌,瓷杯墜在桌角,碎成兩半。

她搜羅了那一年的所有記憶,見秦昊堯麵色森冷,壓低嗓音,徐徐說道。“這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事了,往後,並無特別的事情發生,官府的生活雖然苦悶壓抑,也總算平靜。後半年郡主鮮少犯錯,一年剛滿不久,京城傳來旨意,她不再是官府的奴婢,成了庶民,便順利離開了。再後來,就不知她到底是在何處生活,再見郡主,也是前幾日的事。”

“趙嬤嬤,你不會對本王有所保留吧。”秦昊堯冷笑一聲,不羈的笑意揚起,卻更讓人心生警惕。

“不敢。”

趙嬤嬤直直望入那雙黑眸之內,神色肅然,並無閃爍其詞。她活了幾十年,回京城也不過是落葉歸根,沒必要給自己找個死不瞑目的下場。

以眼神示意王鐳送走趙嬤嬤,書房之內隻剩下秦昊堯一人,他徑自沉溺在思緒之中,趙嬤嬤說她在官府素行良好,也很難有接觸外人的機會,難道是在搬到鳴蘿之後?可惜,一切線索,卻在鳴蘿全部被抹去。

在她典當芙蓉圖的典當鋪附近,因為她隱姓埋名生活,甚至鮮少有人記得她的存在。

他想要得知的,依舊遙不可及。

但無意間知曉她在官府的生活,偏偏又給他帶來更複雜更沉重的情緒,他始終無法忘記,她在馬背上的釋然笑意,雖然笑容很淺很淡,卻是發自內心的快意。

那種快意,居然感染了他,像是一種毒性的花香,滲透到他的皮肉之中,仿佛再過些日子,就要腐蝕了他冷硬的心腸。

冬日的暖日,總算在沒有風的時候,帶給人些許暖意,穆槿寧正在這一天,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手下是還未完成的一副繡圖。

這幾年她才發覺,刺繡比很多事,都更能磨練一個人的耐性,還有容忍。

她專注於繡圖的時候,不知不覺瓊音已經端著茶水走到她身畔,她離開皇宮到王府,也就幾日的功夫,卻已經不再陌生,做什麼事雪兒教了一遍,就有模有樣的。

穆槿寧不曾抬起眉眼看她,端起茶杯,淡淡說了句:“看你的身手,就知道你學過武。”在阻擋李夫人的時候,穆槿寧就察覺到,瓊音的身手敏捷,她窺探到了端倪,這兩日也親眼看到雪兒失手打翻的碗碟,瓊音不假思索就接在手中,自然有她的本事。

瓊音聞言,神色大變,眼底不無訝異,沉默些許時候,才說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爺爺在江湖上賣藝,直到爺爺死了,我才進了宮,當了個宮女,在如意姑姑手下做事。宮裏頭可悶了,很久不曾舒展筋骨了。”

“每個人都有過去,你若放不下學武這件事,在我這裏不必拘謹,隻要沒有外人在場,這庭院便是你練武的地方。清晨午後,哪怕是傍晚,什麼時辰都可以。”穆槿寧瞥了她一眼,泰然處之。相處下來,她自然看得出瓊音的本性,是個直腸子,熱情直接,卻也果斷勇敢。她身邊,是少了個這樣的人。

瓊音清秀麵孔上,突地大放光彩,低呼一聲:“郡主,是真的嗎?”

穆槿寧不曾停下手中的動作,繡圖完成大半,青山綠水,一對鴛鴦戲水,正是女兒家最長繡的圖。她眸光清淺,嗓音落在清冷空氣中,格外清晰。“你自幼習武,身手靈活,對風吹草動格外敏銳,雪芙園的瑣事不多,有小阮小晴她們兩個就已經應付的了。你往後必須常常伴我左右,王府內外,但凡有不合常理的人或事出現,你都要暗記於心,然後跟我細細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