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蹙著眉頭,更顯憂心忡忡:“哀家怕的是,經過這回事之後,沈櫻在秦王府內,名存實亡。”
皇上淡淡一笑,似乎並未放在心上,手中金勺子舀了精致的穀物,漫不經心傾倒入碗內。
“皇帝不也清楚,昊堯隻要鐵了心,半點情麵都不留?他若當真冷落沈櫻,又跟廢了沈櫻,有何區別?”太後見皇上毫無回應,麵色更嚴肅,猝然揚聲道。
聞到此處,皇上的手,猝然一抖,一些細碎穀粒,偏離了瓷碗,倒在碎玉桌上。他這才丟下手中金勺,望向坐在麵前的太後。
“皇帝大赦天下,有罪之人都得以回鄉養老,也不知是不是罪惡之氣全都湧到京城來了,這半年來,怎麼江山如此不太平?宮裏也是鬧得風風雨雨的!”
太後垂下眸子,仁慈麵目之上,漸漸覆上冷涼的神色,暗暗憤懣,言下之意,更是諱莫如深。
皇上默默走到她的麵前,覆上太後的肩膀,半眯的眼角旁邊,紋路畢現。“母後不必太過憂心。”
“哀家雖然老了,不管有誰禍亂宮闈,哪怕用最後的力氣,也要除掉她。”太後微微側過臉,瞥了一眼那桌案上散碎的幾顆穀粒,再度抬起眼,直直望向皇上,笑著問道:“皇帝,你意下如何?”
“有母後在,誰能有這麼大的膽子?”
皇上從她身後走出,眼神平和,語氣輕鬆,仿佛說笑。
雪芙園。
院子中的水塘,就在竹林旁,中央漂著睡蓮,翠色圓盤的葉子展開來,像是翡翠做的清新雅致,簇擁著兩朵盛開的睡蓮,淺紫色的花瓣,優雅又不過分濃鬱,清風襲來,蓮葉顫動,蓮花搖曳,別有風味。
趙尚剛踏入這個園子的時候,撲入眼底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趙太醫,這邊請。”
管事親自領著趙尚,疾步走前,為他打開外堂的人,跟婢女低語一句,這才走開。
他清雋眼眸之內,全是這個屋內的景致,沒想過有這般的機緣際會,能夠到她的閨房內探望她。明堂房內,外室簡約清雅,一台紅木長台靠著窗,碎玉圓桌置於中央,兩旁花架上,放置兩盆吊蘭,淺淺綠意,讓人心情暢然。婢女恭敬撩開帳幔,他走入內室,視野陡然變得寬闊。
一側珠簾,全用細小珍珠串成,點綴角落,雖不華貴,卻有說不出來的盈盈動人之感。
雕花木床上,一名女子倚靠在床頭,大病初愈的蒼白還未褪去,精致眉眼上卻隻剩下淡淡的冷意,毫無往日笑靨。
“郡主,這位是宮裏頭派來的太醫。”婢女俯下身子,輕聲低語。
她並未抬頭,隻是神色漠然地將絲被之下的右手探出,無人可以看清她眼底的神色。
趙尚的俊秀麵容上,滿是凝重,昨日聽聞她的消息,心情複雜難辨。他並未坐在婢女端來的圓凳上,依舊站在她的床前,短暫的沉默之後,才喚出她的名字。“郡主。”
這聲音聽著溫醇,分外耳熟,穆槿寧抬起脂粉未施的小臉,看清楚眼前何人,不禁微怔了怔。
趙尚一襲墨黑色常服,黑發束冠,往日帶笑眉眼,此刻卻異常端重。
他眼底的沉痛,一刻間,刺傷了她的雙眼。
她別過臉去,隻是淡淡說了句。
“我很好,王府也有大夫,你何必勞師動眾,親自出宮來看望我?”
“皇上派我帶些補藥來……”他說完這一句,再也不開口,扶著床沿坐在離她很近的位置,默默望著她的側臉。
她依舊默然不語,半響也不曾打破此刻的沉寂,仿佛對他無話可說。
清朗眸子閃過一道灰暗,他拉過她的手,長指搭上她的脈搏,隔了這麼多年見她,他萬萬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緣分。
他們也曾經無話不說,他算是她在宮內的半個玩伴。
而如今,她生長出落的如此娉婷嬌麗,比起年少時候更讓人移不開視線,哪怕是此刻。淡淡微光籠罩著她的身影,她黑發披散在削瘦肩膀,像是空穀幽蘭散發出來隱隱約約的絕豔,揪住人心,無法忽略。
他並不覺得她很好。
女子小產,跟去了趟鬼門關無異。
索性她此刻脈象平穩,他展開眉頭,暗自舒了口氣。
“偶爾出趟宮也不賴,一直在宮裏頭待著,人很悶。”他自顧自開了口,語調輕鬆調侃,走到一旁寫下藥方,不再提及她的傷心事。
壓下內心的黯然,穆槿寧這才悄悄轉過身來,淡淡睇著他,緊窒的心漸漸恢複坦然。“你也會悶?小時候不是有一本醫書,就廢寢忘食嗎?”
“這世上,對於微臣而言,有比醫書遠遠更重要的東西。”趙尚停下筆,目光與她的雙眸交彙。
她最熟悉他帶笑的眼神,認識趙尚的時候,他已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雙眸澈亮,神采飛揚。而此刻,為何他的淡色的眼瞳,竟也像是天際太陽,會發光發熱,燙了她的視線?
她總覺得趙尚的眼神,藏匿著很多未曾說完的話,她卻又不再打破沙鍋問到底,畢竟如今他們已經不是可以戲耍打鬧的玩伴了。
男女一旦成長之後,中間就勢必要隔著無數條條框框,繁文縟節,世俗禮儀。
“是啊,人最重要的是感情吧,否則,又怎麼像是一個人呢?”她淡然微笑,悄聲啟口,唯獨眼底的笑意,淡的一陣風,就能徹底吹散。
他自小就成為藥膳房徐太醫的得意弟子,多年內都在宮中,後宮美女如雲,他思慕的便是眾多公主中最溫柔善解人意的那個。
她收回了目光,素潔麵容上有過瞬間的疑惑好奇:“還愛慕明月公主麼?”
筆下的最後一味藥名,遲遲不曾寫完整。趙尚聞到此處,抬起俊朗麵目,情緒複雜。“明月公主前兩年就嫁給護國公的長子了,郡主還不知曉。”
“那你……”穆槿寧這才發現在塞外的那幾年,她錯過太多世事變化,頓了頓,她更覺可惜。“很難過吧。”
記得趙尚跟明月公主,相處的格外熱絡。
這樣的心痛,她能夠感同身受。
“其實微臣。”趙尚眉宇之間,一派躊躇,剛想說下去,卻聽到院子裏傳來人聲腳步聲,這才將後半句話,生生吞下。
“你來了。”
秦昊堯走入房內,瞥了一眼站起身的趙尚,下巴一點,俊彥麵容上並無過多表情。
“下臣見過秦王。”趙尚屈膝,行了個禮。
“方子寫好了?”
一掀華服一角,秦昊堯徑自坐在她的床沿,目光落在圓桌上的藥方,淡淡問了句。
將墨跡未幹的藥方遞給迎上來的婢女,趙尚平靜回應。“已經好了。”
穆瑾寧不露聲色,望向秦昊堯的方向,他眉宇之間,喜怒很難窺探,但越是如此,卻越顯得深沉莫測。
“本王與你,一兩年沒見麵了,如今去哪裏最頻繁?”秦昊堯眼底含笑,問的不著邊際,仿佛這一席話,隻是舊時相識的寒暄。
趙尚直言不諱,俊秀清逸麵容上,笑意一分不減。“東宮那裏,是去的最勤的。”
“東宮……”秦昊堯滿不在意地揚起英挺的眉,稍稍頓了頓,目光陡然一沉:“太子妃還沒有消息?”
趙尚點頭,回答的鎮定自若。“這種事,急不來的。太子太子妃太年輕,兩人都是孩子性情。”
秦昊堯聞到此處,黑眸之內閃過一道滿意的神色,繼而才緩緩問了句:“崇寧的身子是否有大礙?”
“下臣方才打量了一番,這個園子清淨宜人,很適合郡主休養。”趙尚笑語,謙遜自然。
“往後應該讓趙尚多來王府,本王也很想知道,用多少時日你可以痊愈,用多少時日。”秦昊堯捉住她的手,直直望入穆瑾寧的美眸,俊臉上浮現一抹妖異笑容,沉聲道:“你可以為本王再度懷上子嗣。”
他說的話語,格外露骨。
她一眼就看出趙尚的不自在,雖然他在宮中,也常常為妃嬪公主治病,男女之事他不會不清楚,可是……在人前公然談論此事,她卻很難平靜從容。
“王爺,短則一月,長則兩月,郡主的身子需要精心靜養,不宜過早同房。不然,郡主的身子經受不起。”
趙尚不曾遲疑,不苟言笑,這一番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更令人信服,也並無難以啟齒的齷齪。
趙尚無聲無息,解了她的圍。
“從藥膳房帶來的藥材,下臣放在外堂了,郡主記得每日服用,方可早日痊愈。”
見秦王麵色漠然,已有驅逐客人的意思,趙尚眼眸一黯,做了個揖,開口辭別。
“來人,送趙太醫。”
秦昊堯丟下這一句,並不熱絡,語氣疏離。
“趙尚。”冷唇中溢出這個名字,他眸光一斂:“你以前就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