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與戒之在得(2 / 2)

以上是連昔日也包括在內的泛說。務實,應該說現在,那貪,困難就會更大。困難來自兩個方麵,一是佳硯難遇,二是價錢太高。其實,這兩種情況是同一種禍亂的後果。這禍亂是,有權有力者發瘋,革文化之命,曆史文物是文化的一部分,要除,於是群起,如紅衛英雄是除別人的,戰栗的民是除自己的,大家一齊動手,就說隻是個把月吧,所餘就無幾了。而自然規律或曆史規律,如韓非子所說,時移則世異,世異則備變,人亡政息,不革文化之命了,文物逐漸並很快就由階下囚上升為貴賓,公,保護,收藏;私,圖利的走私,圖玩的搜求。專說硯,求過於供,經濟規律就插入,表現為品甚低而價甚高。我沒有多餘時間和精力,聽說勁鬆每星期日上午有地攤的舊貨市場,很熱鬧,不想去看,連詢問情況的興致也沒有。可是上麵說的那位貪心強的人有興致來描述情況。隻說最近的一次,來訪,拿出一方端硯,說由勁鬆地攤買的,“他要六百元,我給他二百元,想不到他就賣了。”我看看,石質中等偏下,清朝晚年物,無盒,如果在大革命前,識貨的貴賤不要,不識貨的,最多出二元,而今身價竟提高百倍!據這位說,還有高得出奇的,是一個小澄泥硯,賣者說非八萬不賣,已經有人給一萬八。我笑了笑,然後仍不改以誠意待人之道,轉為說正經的,是最好不追求這類玩意兒,因為情況已經與我逛地攤、小鋪時候大不同。

為了增強說服力,我應該說說彼時的情況,以證明那時候無妨玩玩,現在大可不必。分別在於,那時候遇見佳硯不難,而且價不高;現在就正好相反,常常是割筋動骨而所得非劣即假。舉我自己的所遇為證,地攤與小鋪各兩方。明末清初坑龍尾歙石,側有梁山舟款識,人民幣二元。端溪子石,背有三多畫玉並女史小像並題,袁大頭二元。以上地攤。鬆花石玉兔朝元硯,圓形,周圍乾隆題(估計同形式不少,充上賞),人民幣二元。清初坑端石,有俞瀚、袁子才等款識,人民幣七元。以上小鋪。試想,我頭腦裏有這樣的先入為主,怎麼敢到勁鬆地攤去徘徊呢?不敢,是自知不能適應新形勢。其實是也不值得適應,所以對於那位貪心強的,我總是固執己見,勸他戒之在得。

可是我仍在斷斷續續買硯,如何解釋?也不是一兩句話所能說清楚。總的說,是與那位貪心強的人有大分別,他是努力追求而未必有所得,我是行所無事而多有所得。這自我陶醉的說法,含意或內容很雜,索性就順水推舟,不避亂雜,說說。一種,我買硯,不是緣木求魚式,而是守株待兔式,具體說是,有些是產歙硯地的一個熟人寄來,有些是賣澄泥硯的人送來,室中安坐就可以到眼前,先看而後摸之。一種,硯皆新製,無所謂假。一種,都夠得上物不壞而價不高,商業意識,錢出手,物入手,值。一種,寫些不三不四的,編輯大人未退稿,並寄來稿酬,如果暫時不用它換柴米油鹽,就會大發其愁,放在什麼地方有二怕,一丟失,二貶值;存入銀行也有二怕,一費事,二也是貶值,如果恰在此時有硯來,則各種怕可一掃而光。一種,硯數增加,我那方“半百硯田老農”印章就成為寫實而非妄語。一種,加重的,比如來個葫蘆花樣的小金星硯,刻工精致,金星多而亮,外罩楠木盒,置之案頭,閉門麵壁,感到“今雨不來”之苦的時候,看看它,就會像是也可以得些安慰。最後還可以說一種更重的,如不久前,一個新相知來了,表示關照,我感激而無以為報,詢問,知道還沒有硯,乃從案頭取一方贈之,人生旅程是恍惚的,能夠在磬石質的硯上留一點點鴻爪,不是很好嗎?

寫到此,一想,糟了,如果有人問,“你這戒之在得的主張還能自圓其說嗎?”我將如何答複?想了想,是應該退讓一步。但也隻是一步,那就成為:如果你得天獨厚,偶爾去一次,就以不傷筋動骨之價買得真顧二娘,我必提二鍋頭一瓶登門致賀;如果你每集必到,跑三五個月,以傷筋動骨之價換來紀曉嵐款識,仍是假的,那我就奉勸,還是聽從孔老夫子的話,“戒之在得”為好。小說.張中行散文精品集:人生卷最新章節長物與戒之在得網址:http://www.xoyo100.com/html/42/42670/7834264.html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