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居和夾山的所答,依佛理說不能算錯,可是因此而前者謁人碰了壁,後者為道吾所恥笑。為什麼?推想是因為他們用了常語,不怪。這樣說,教法求怪,而且越來越怪,還不隻是順流而下,而且是“有意”順流而下。這有必要嗎?或者說,究竟為什麼才成為這樣?可能有以下一些原因。
(一)常語是走漸的路,與頓的要求有距離,甚至不同道,因而求頓就不宜於用常語。
(二)學人急於想了生死大事,所以拋開家室,跋涉山川,去投師。見到老師,急於想知道的是兩方麵的奧秘:一方麵是老師那個所得(禪悟後所住的境,假定有);另一方麵是這個境是怎麼得到的。所以反反複複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問“如何是和尚家風”,等等。可是這所得之境是出世間的,難於用世間的語言表達;怎麼得來,甚至連自己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無法說。無法說而還要說,這就碰到個兩難:或者不說;或者一說便錯。求既說而又不錯,於是擠,擠,擠,終於擠上一條小路,說而不表示一說便錯的意義。這就成為機鋒,如趙州的“庭前柏樹子”,“老僧在青州做得一領布衫,重七斤”之類。這類話,如果說有確義,學人麵對它就有兩種可能:一是契,那就證明原話很對;一是不契,那也不能證明原話並不對。
(三)南宗的理論和修持方法是即心是佛,見性成佛。怎麼能見性?是去掉蒙蔽清淨之心的業識習氣。辦法是破知見,破我執,破一切悟前那些自以為是,抓住不放的。破,似乎可以用常語,但它有致命的缺點,是:一、溫和,因而力量不大;二、尤其嚴重的是出自想破的知見的一群中,這就有如暗藏的奸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從這個角度考慮,反常語發的力量是痛斥;如果還嫌不夠,就加用臨濟的喝,甚至德山的棒。
(四)修持,表現於修持的人,漸的辦法是覺察不出的變,今天是張三,明天還是張三;頓的辦法就大不同,悟前是張三,一旦看見桃花,或聽到驢叫,豁然大悟,就立刻變成李四。這樣大的變動,應該形於外。我的想法,有時候還難免是“有意”形於外,如斬貓,燒木佛,以至說祖師是老臊胡,等等,也許都可以歸入這一類。這樣說,是認為其中難免有些戲劇成分。自然,這是站在禪門外看的,證據隻能是印象而已。
(五)是筆記或著史的人有偏愛,覺得唯有怪才更可傳,所以把大量的平淡生活和常語都略去了。
以上推想的原因也許不全對,也許不全麵。這關係不大,因為我們著重觀察的是南宗的禪師們用什麼步法走,而不是從哪裏走來。而說起步法,表現在師徒交往之間的,確有不少是很費思索的。小說.張中行散文精品集:人生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