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由反麵說起,也有對留名不感興趣的。通常是把世事看破了,反正是那麼回事,混過去算了。“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是常人群裏有這種看法。也可以出自非常人,如漢高祖的呂後就不止一次地勸人:“人生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還有帶著牢騷的,如說:“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反正同樣是消滅,名不名無所謂。更進一步是逃名,遠的有巢父、許由等,後來有寒山、拾得等,隻是因為世間不乏好事者如皇甫謐、豐幹之流,他們才事與願違,竟把名留下來。
對留名無興趣有多種原因,可以不深究。但有一點卻絕頂重要,就是貨真價實的非常之少。大人物,連反對個人迷信的在內,都多多少少會戀戀於個人迷信。一般人,幸而能達,男的就爭取登上淩煙閣,女的就爭取建個貞節坊;辦不到,退讓,總還希望蓋棺之後,墓前立一塊刻有姓名的石碑。平時也是這樣。求立德,立到能夠出大名,難。立功,如管仲、張騫,自然也不易。立言像是比較容易,但寫點什麼,有人肯印,有人肯買了看,尤其改朝換代之後還有人肯買了看,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不得已,隻好損之又損。有些人連衣食都顧不上,當然要把精力和注意力全部放在柴米油鹽上。稍有餘裕就難免舊病複發,比如有機會到什麼地方旅遊,就帶上一把小刀,以便找個適當處所,刻上某年月日某某到此一遊。總之,人,有了生,就無理由地舍不得,但有生就有死的規律又不可抗,怎麼辦?留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於是求不朽就成為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上麵說,不朽,不管表現方式如何,實質隻能是存於來者的記憶裏。這不是空幻嗎?如果深追,會成為空幻。以蘇東坡為例,直到現在,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知道他,從知道他這方麵衡量,他確是不朽了。可是,他能知道嗎?他早已人死如燈滅,自然不能知道。就自己說,自己不能覺知的事物究竟有什麼價值呢?還可以看得更遠些,文字的記載,甚至人,以及我們住的世界,都會變化以至消亡,一旦真成為萬法皆空,所謂不朽還有什麼意義嗎?這樣考慮,我們似乎就不能不懷疑,所謂不朽,也許隻是樂生而不能長有,聊以自慰,甚至自欺的一種迷信吧。
但我們也可以從另一麵看,那就答複即使是肯定的也不要緊,因為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究極價值,我們不知道,那麼,為了率性而行,在有些事情上,我們就無妨滿足於自慰,甚至安於自欺。秦始皇自稱為“始”,在沙丘道中,長生的幻想破滅了,卻相信子孫統轄天下可以萬世不絕,這由後代讀史的人看是自欺。但他得到的卻是安慰,貨真價實,不折不扣。不朽就是此類,生時自慰,心安理得,甚至因想到不虛此生而歡樂,而不畏死,功用確是很大的。
還有己身之外的功用。不朽,就理論說有兩類,流芳千古和遺臭萬年,而人的所求總是前者。這樣,存於來者記憶裏的所謂不朽就有了導引的道德力量,因為來者和古人一樣,也不能忘情於不朽。
不過無論如何,不朽總是貌似實實在在而實際卻恍兮惚兮的事物。死前,它不是現實,隻能存於想象中。死後,它至多隻是活人給予死者的一種酬報,而可惜,死者早已無覺知,不能接受了。@!~%77%77%77%2E%64%7500%2E%63%63/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