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回到此時此刻(1 / 3)

今天

我翻過一頁,卻看見一片空白。故事就在這兒結束。我已經讀了好幾個小時。

我發著抖,幾乎無法呼吸。我覺得在剛剛過去的幾小時裏我不僅過完了整整一生,而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不再是今天早上跟納什醫生見麵、坐下來讀日誌的那個人了。現在我有了一個過去,找到了自己。我知道自己擁有什麼、失去過什麼。我意識到自己在哭。

我合上日誌,強迫自己冷靜,現實世界重新在我眼前鮮明起來。我所在的房間裏暮色正在降臨,屋外街道上傳來探鑽聲,腳邊有個空空的咖啡杯。

我看著身旁的時鍾,突然吃了一驚。到這時我才發現它正是日誌裏提到的那一塊。我發現麵前跟日誌裏提到的是同一個客廳、我是同一個人。到這時我才完完全全明白過來剛剛在讀的原來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拿著日誌和咖啡杯進了廚房。在那裏,在廚房的牆壁上,同一塊白板在今天早上見過,上麵用規整的大寫字母列著跟今早同樣的建議事項,我自己加上的一條也沒有變:為今天晚上出門收拾行李?

我看著它。它讓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兒,可我說不清是為什麼。

我想到了本。生活對他來說一定十分艱難:我永遠不會知道醒來時身邊躺著的是誰;永遠無法確定我能夠記起多少、我能夠給他多少愛。

可是現在呢?現在我明白了。現在我所知道的足夠讓我們兩個人重建生活。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按計劃跟他談過了。一定是談過了,當時我那麼確定那樣做是正確的。可是日誌裏沒有記錄,實際上,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寫過一個字了。也許我把日誌給了納什醫生,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記錄。也許我感覺既然已經跟本共享了日誌,也就沒有必要再在裏麵記錄了。

我翻回日誌的扉頁。就在那兒,用的是同樣的藍色墨水。五個潦草的字寫在我的名字下方。不要相信本。

我拿出筆劃掉了字跡。回到客廳後我看見了桌上的剪貼簿,裏麵仍然沒有亞當的照片。今天早上他還是沒有跟我提到他,他還是沒有給我看金屬盒裏的東西。

我想到了我的小說《致早起的鳥兒》接著看了看手裏的日誌。一個念頭不請自來。如果一切都是我編造的呢?

我站了起來。我需要證據。我要找到日誌內容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聯係,證明我讀到的過去不是憑空捏造的結果。

我把日誌放進包裏,走出了客廳。樓梯的盡頭處立著大衣架,旁邊擺著一雙拖鞋。在樓上我能找到本的書房、找到文件櫃嗎?我會在底層抽屜裏找到那個藏在毛巾下麵的灰色金屬盒嗎?鑰匙會在床邊的最底下一個抽屜裏嗎?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會找到我的兒子嗎?

我必須知道。我兩步邁作一步上了樓梯。

辦公室比我想象中要小,甚至比我預料的整潔一些,可是櫃子的確在那兒,顏色是跟槍支一般的金屬灰。

底層抽屜裏是一條毛巾,下麵蓋著一個盒子。我抓住它,打算把它拿起來。這麼做似乎有點傻,因為它要麼是鎖著的、要麼就是空的。

都不是。在盒子裏我找到了我的小說。不是納什醫生給我的那一本——封麵上沒有咖啡杯印,紙質看來很新。這一定是本一直留著的一本,等著我明白過來、再次擁有它的那一天。我很好奇納什醫生給我的那本上哪兒去了。

我把書拿了出來,書下麵壓著一張孤零零的照片。相片中是我和本,正對著鏡頭微笑,盡管我們臉上都露出悲傷的神情。看上去是最近的照片,我的臉跟鏡子裏看見的差不多,而本看起來也是早上離開家的模樣。背景裏有所房子,一條礫石車道,一盆盆豔麗的紅色天竺葵,有人在後麵寫上了“韋林之家”。這張照片肯定是在他去接我、把我帶回這裏的那天照的。

不過隻有這些,沒有其他的照片。沒有亞當的,甚至沒有日記裏記錄著的、我以前在這兒發現過的那些照片。

肯定有個理由,我告訴自己。一定有。我翻看了桌子上堆著的文件:雜誌、售賣電腦軟件的目錄、一份學校的時間表,上麵用黃色筆標出了一些欄目。還有一封封著口的信——我一時衝動拿了它——可是沒有亞當的照片。

我下樓給自己弄了杯喝的。開水,加上茶包。不要讓水煮太長,不要用勺子的背麵壓茶包,不然的話會擠出太多丹寧酸,衝出來的茶會發苦。為什麼我記得這些卻不記得分娩?電話鈴響了,在客廳的某個地方。我從包裏拿出了手機——不是翻蓋的那一隻,而是我丈夫給的那隻——接起了電話。是本。

“克麗絲?你沒事吧?你在家嗎?”

“是的。”我說,“是的。謝謝你。”

“今天你出過門嗎?”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卻莫名有些冷冰冰的。我回想起我們的上一次談話。我不記得那時他告訴我我跟納什醫生約過時間。也許他真的不知道,我想。也有可能他是在試探我,想知道我是否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寫在約會日程旁邊的提示。“不要告訴本。”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肯定還不知道可以信任他。

現在我想相信他,我們之間再沒有謊言。

“是的。”我說,“我去看了個醫生。”他沒有說話。“本?”我說。

“抱歉,是的。”他說,“我聽見了。”我注意到他並不驚訝。這麼說他早已經知道我在接受納什醫生的治療。“我在下班回來的路上。”他說,“有點麻煩。聽著,我隻是要提醒你記得收拾好行李,我們要去……”

“當然。”我說,接著加了一句,“我很期待!”話出口以後,我意識到這是事實。出門對我們有好處,我想,離開家。對我們來說,這可以是另一個開始。

“我很快就會回家。”他說,“你能想辦法把我們的行李收拾好嗎?我回來以後會幫忙的,可是如果早點出發會好些。”

“我會試試。”我說。

“備用臥室裏有兩個包,在衣櫥裏。用它們裝行李。”

“好的。”

“我愛你。”他說。然後,過了很長時間,在他已經掛了電話之後,我告訴他我也愛他。

*****

我去了洗手間。我是一個女人,我告訴自己。一個成年人。我有一個丈夫。我愛的丈夫。我回想著日誌裏讀到的東西,想著我們**,他和我上床。我沒有寫我很享受。

我能享受**嗎?我意識到我甚至連這點都不知道。我衝了馬桶,脫掉長褲、緊身褲、內褲,坐在浴缸邊上。我的身體是如此陌生,我並不了解它。這個身體連我自己都不熟識,那我又怎麼會樂意讓它去迎合別人?

我鎖上浴室的門,分開了兩條腿。剛開始是微微一條縫,後來越張越開。我掀起襯衣往下看。我看見了在想起亞當那天見過的妊娠紋,還有蓬蓬的陰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剃過、不知道我是否選擇不因自己或者丈夫的喜好改變它。也許這些事情已經不再重要了,現在不重要。

我把手合在恥骨的突起上,手指按住****、輕輕地把它們分開。我用指尖拂著那個器官的頂端——那一定是我的****——按下去,輕輕挪動著手指,這些動作已經隱隱讓我感覺有些興奮,它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感官之樂,而並非是確實的感受本身。

我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兩個包都在備用臥室裏,在他告訴我的地方。兩個包都致密結實,其中一個稍稍大一些。我拿著它們穿過房間進了臥室——今天早上我就是在這裏醒過來的——把包放到床上。我打開頂層抽屜看見了自己的內衣,擺在他的內褲旁邊。

我給我們兩人都挑了衣服,找出了他的襪子、我的緊身衣。我想起在日誌裏寫到的我們**的那一晚,意識到我肯定有雙吊襪帶放在房間裏什麼地方。現在要是能找到吊襪帶隨身帶上的話倒是不錯,我想。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好事。

我走到衣櫃旁挑了一條長裙、一條短裙、幾條長褲,一條仔褲。我注意到了櫃底的鞋盒子——一定是以前藏日誌用的——現在裏麵空蕩蕩的。我不知道出去度假時我們會是一對什麼樣的情侶:傍晚我們是會在飯店待著,還是會去舒適的酒吧輕輕鬆鬆地享受融融的紅色火焰帶來的暖意。我好奇我們是會選擇步行以便去城市和周邊各處探尋,還是搭上一輛出租車去遊覽經過仔細挑選的景點。至今為止,有些事情我還不了解。生命中餘下的時間裏,正是這些事情可以讓我去探究、去享受。

我隨意給我們兩人都挑了些衣服,疊好放進了手提箱。這時我感覺身體一震,一股力量突然向我湧來,我閉上了眼睛。眼前是一幅圖像,明亮,卻閃爍著微光。剛開始景象並不清晰,仿佛它在搖擺不定,既遙不可及又無法看清,我盡力張開意識的雙臂向它伸出手去。

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提包前麵:一個有點磨損的軟皮箱。我很興奮。我覺得再次年輕起來,像一個要去度假的小孩,或者一個準備約會的少女:一心好奇著事情會怎麼發展,究竟他會不會讓我跟他回家,我們會不會上床。我感覺到了那種新奇、那種期待,可以品嚐到它的滋味。我用舌頭裹著這種感覺,細細地品嚐著它,因為我知道它不會持續太久。我一個接一個地打開抽屜,挑著襯衫、長襪、內褲。令人興奮的、性感的。那種你穿上隻為了讓人想脫下它的內褲。除了我正穿著的平底鞋,我多帶了一雙高跟鞋,又拿出來,再放回去。我不喜歡高跟鞋,可是這個晚上跟幻想有關,跟打扮有關,跟成為不一樣的我們有關。這些都弄完以後我才開始收拾實用的東西。我拿了一個亮紅色皮革加襯洗漱包,放進香水、沐浴液、牙膏。今天晚上我想顯得美麗一些,為了我愛的男人,為了我曾經一度差點失去的男人。我又放了浴鹽。橙花的。我意識到我正在回想起一個夜晚,那時我在收拾行裝準備去布賴頓。

記憶消失了。我睜開了眼睛。那時我不知道我收拾行裝去見的男人會把一切從我的身邊奪走。

我繼續為我還擁有的男人收拾行李。

我聽見一輛車在屋外停了下來,引擎熄火了。一扇門打開了,然後關上。一把鑰匙****了鎖孔。本。他來了。

我感覺到緊張、害怕。我跟他今天早上離開的不是同一個人;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故事,我已經發掘了我自己。他看到我會怎麼想?會說什麼?

我一定要問他是否知道我的日誌、是否讀過、有什麼想法。

他一邊關門一邊大喊。“克麗絲!克麗絲!我回來了。”不過他的聲音並不精神,聽起來很疲倦。我也大喊回去,告訴他我在臥室裏。

他踩上了最低一層台階,樓梯嘎嘎吱吱地作響,他先脫了一隻鞋,接著又是一隻,這時我聽見了呼氣的聲音。現在他會穿上拖鞋,然後他會來找我。現在我知曉他的日常習慣了,這讓我感到一陣快樂——我的日誌給我提供了答案,盡管我的記憶幫不上忙——可是當他一步一步地登上樓梯時,另外一種情緒攫住了我的心:恐懼。我想到了寫在日誌扉頁上的東西: 不要相信本。

他打開了臥室的門。“親愛的!”他說。我沒有動。我還坐在床邊,身旁是打開的袋子。他站在門邊,直到我站起來張開雙臂他才走過來吻我。

“今天過得怎麼樣?”我說。

他脫下領帶。“噢。”他說,“別談這個。我們要去度假了!”

他開始解襯衫扣子。我本能地想要挪開目光,卻一邊拚命忍住一邊提醒自己他是我的丈夫、我愛他。

“我收拾好包了。”我說,“希望給你帶的東西沒有問題。我不知道你想要帶什麼。”

他脫下長褲,對折起來掛在衣櫥裏:“我敢肯定沒有問題。”

“隻不過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裏,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收拾。”

他轉過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見了他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惱意。“我先看一下,然後我們再把袋子放上車。沒問題的,謝謝你開了個頭。”他坐在梳妝台旁邊的椅子上,穿上了一條退色的藍色仔褲。我注意到仔褲正麵有一條熨出來的清晰折痕,體內那個二十多歲的我幾乎控製不住地覺得他很好笑。

“本,”我說,“你知道今天我去過哪裏?”

他看著我。“是的。”他說,“我知道。”

“你知道納什醫生?”

他轉身背對著我。“是的。”他說,“你告訴我了。”我能看見他在梳妝台旁的鏡子裏的倒影。我嫁的男人變出了三個影子。我愛的男人。“一切。”他說,“你全都告訴我了,我什麼都知道。”

“你不介意嗎?我去看他?”

他沒有回頭:“我希望你原來在去看他之前就先告訴我。不過,不,我不介意。”

“我的日誌呢?你知道我的日誌嗎?”

“是的。”他說,“你告訴我了,你說它起了作用。”

我有了一個念頭:“你讀過嗎?”

“沒有。”他說,“你說那是個人的私密,我絕對不會看你私密的東西。”

“不過你明白我知道亞當?”

我看見他縮了一縮,仿佛我的話狠狠地擊中了他。我有些驚訝,我原以為他會高興的,為他不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亞當的死而高興。

他看著我。

“是的。”他說。

“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我說。他問我是什麼意思。“到處都是照片,可是沒有一張是他的。”

他站起身向我走來,坐在我身旁的床上。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真希望他不再這麼對待我:把我看得這麼脆弱,好像一碰就會碎掉,好像真相會讓我崩潰。

“我想給你個驚喜。”他說。他伸手到床底找出了一個相冊。“我把它們放在這兒了。”

他把相冊遞給我。相冊沉甸甸的,是黑色,本來是仿照黑色皮革風格進行的封麵裝訂,可惜看起來並不像。我翻開封麵,裏麵是一堆照片。

“我想把照片放好。”他說,“今天晚上作為禮物給你,可是時間不夠了。我很抱歉。”

我一張張地看著這些照片,它們亂成了一團。照片裏有嬰兒時期的亞當,小男孩亞當。這些一定是原來放在金屬盒子裏的相片。有一張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張照片裏的亞當是個年輕人,坐在一個女人身邊。“他的女朋友?”我問。

“其中一個女朋友。”本說,“他和這一個在一起的時間最長。”

她很漂亮,金發碧眼,頭發剪得短短的。她讓我想起了克萊爾。照片中的亞當直視著鏡頭,笑著,她微微扭頭望著他,臉上又是幸福又有些不滿。他們之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氣氛,仿佛他們跟鏡頭後麵的那個人——不管他是誰——正在一起分享一個好笑的笑話。他們很開心,想到這個我也開心了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海倫,她叫海倫。”

我心裏一寒,意識到我想到她的時候使用的是過去時,下意識地覺得她也死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死的人是她呢,但我接著壓下了這個念頭,不讓它生根發芽。

“他死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嗎?”

“是的。”他說,“當時他們在考慮訂婚。”

她看上去如此年輕,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她的眼睛折射著五光十色的未來,生活對她來說充滿了可能性。她還不知道即將要麵對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我想見見她。”我說。本從我手裏拿走了照片,他歎了口氣。

“我們沒有聯係了。”他說。

“為什麼?”我說。我已經在腦子裏計劃好了,我們可以互相安慰。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一種共識,一份深深埋藏在我們所有人心中的愛,即使不是為了對方,也至少是為了我們都失去了的東西。

“吵過架。”他說,“一些難以處理的事情。”

我看著他,我可以看出他並不想告訴我。那個寫信給我的男人,相信我、照顧我的男人,因深愛我而離開我卻又回來找我的男人,似乎已經消失了。

“吵過架?”

“吵過架。”他說。

“是在亞當死前還是之後?”

“都有。”

尋求支柱的幻想破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煩意亂的感覺。如果亞當和我也曾經吵過架怎麼辦?他一定會站在他的女朋友一邊,而不是選擇他的母親吧?

“亞當和我關係親密嗎?”我說。

“噢,是的。”本說,“直到你不得不去醫院,直到你失去了記憶。當然那以後你們也很親密,是你能做到的最親密的程度。”

他的話像一記重拳一樣擊中了我。我意識到在他的母親患上失憶症時亞當還隻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理所當然我從來不認識我兒子的未婚妻,每天我見到他都像第一次見麵。

我合上了相冊。

“我們能帶上這本相冊嗎?”我說,“我想待會再仔細看看。”

*****

我們喝了點東西,我把行裝收拾起來,本在廚房裏衝了些茶,然後我們鑽進了車裏。我查看過確實帶了手提袋,日誌還裝在裏麵。本往我給他準備的包裏加了幾件東西,還帶上了另外一個包——是他今早上班帶著的皮革挎包——加上從衣櫥深處找出的兩雙徒步靴。他把這些東西塞到行李箱的時候我站在門邊,然後等著他檢查確保門都已經關好、窗戶已經全部鎖上。我在問他路上要花多少時間。

他聳了聳肩膀。“看路況。”他說,“出了倫敦很快就到了。”

明明是拒絕回答,表麵上卻回答了問題。我好奇他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我想知道是否多年以來反複告訴我同樣的事情已經消磨了他的耐心,讓他厭倦到再也提不起精神告訴我任何事情了。

不過他是一個謹慎的司機,至少我可以看出這點。他慢慢地往前開,不時查一查鏡子,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慢下來。

我想知道亞當開不開車。我猜他在部隊一定要開車,可是休假的時候他開車嗎?他會來接我——他那個生病的母親——帶我出遊、帶我去他覺得我會喜歡的地方嗎?還是他認定這麼做毫無意義,無論當時我有多麼開心,一覺之後都會像房頂的積雪一般消融在暖和的天氣裏呢?

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驅車出城。開始下雨了。巨大的雨滴狠狠地拍打在擋風玻璃上,先是定定地凝住一會兒,然後飛快地沿著玻璃滑下。遠方夕陽正在落山,它慢慢地沉入雲下,將水泥森林的城市塗上柔和的橙色光芒。景色美麗而震撼,我卻在其中掙紮。我如此渴望我的兒子不再隻是抽象的存在,可是沒有實實在在的關於他的記憶,我做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繞回了那個事實:我不記得他,因此他和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閉上了眼睛。我回想起今天下午讀過的關於兒子的事情,一副圖像突然在麵前炸開 ——蹣跚學步的亞當沿著小道推著藍色的三輪車。可是即使為之驚歎不已,我也知道這副圖像不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在回想發生過的事情,我是想起了今天下午讀日誌時自己在腦海中造出的景象,而那一幕又是對較早的記憶的追憶。大多數人可以借由對回憶的回憶追溯到多年以前,追溯過幾十年,但對我來說,隻有幾個小時。

既然無法想起我的兒子,我退而求其次做了另外一件事,隻有它能夠安撫我躁動不安的心靈。我什麼也不想。完全空白。

汽油味,又濃又甜。我的脖子有點痛。我睜開了眼睛。在眼前我看見濕漉漉的擋風玻璃被我呼出的氣罩上了一層霧,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遠處的燈光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我意識到我一直在打瞌睡。我靠在玻璃上,頭很別扭地歪著。車裏安安靜靜的,引擎已經熄火。我轉過頭。

本在那兒,坐在我的旁邊。他醒著,目光透過車窗落在前方。他沒有動,甚至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已經醒了,而是繼續盯著前麵,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在黑暗中分不清是喜是怒。我扭頭去看他在看什麼。

在擋風玻璃上飛濺的雨水前,是汽車的前蓋,再往前是一道低矮的木頭柵欄。在我們身後的街燈發出的光亮裏,柵欄隱約露出模糊的輪廓。我看不清柵欄後麵的東西,隻看見一片廣闊而神秘的黑暗,月亮懸在當空,那是一輪低垂的滿月。

“我愛海。”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我意識到我們停在了一個懸崖上,已經遠遠駛到了海岸線。

“你不喜歡嗎?”他轉向我。他的眼睛似乎無比悲傷。“你愛大海,是吧,克麗絲?”他說。

“是的。”我說,“我愛海。”他說話的感覺仿佛他不知道我的回答,仿佛以前我們從來沒有到過海邊,仿佛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度過假。恐懼在我心裏燒了起來,可是我在跟它抗爭。我努力要留在這兒,留在現在,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努力回想今天下午從日誌裏了解到的一切:“你是知道的,親愛的。”

他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以前你一直是的,可是現在我不再確定了。你變了。自從出了事以後,這些年來你變了。有時候我不知道你是誰,每天我醒來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麼樣。”

我沉默著。我想不出什麼可說的。我們都知道如果我試圖為自己辯解、告訴他他錯了的話是毫無意義的;我們都知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每一天我跟另一天有多麼不一樣。

“對不起。”我說。

他看著我:“哦,沒關係。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我猜,我有點不公平,隻為自己考慮。”

他扭頭望著車窗外的大海。遠處有孤零零的一盞燈。浪裏的一艘船,在黑沉沉的海麵上亮出一點兒光。本說話了:“我們會沒事的,對吧,克麗絲?”

“當然。”我說,“我們一定會的。這對我們是一個新的開始。現在我有了我的日誌,納什醫生會幫我。我越來越好了,本。我知道我在好轉。我想我要重新開始寫作,沒有理由不這樣做。我會沒事的。不管怎麼樣現在我聯係上了克萊爾,她可以幫我。”我有了一個主意。“我們三個人可以聚一聚,你不覺得嗎?像以前一樣!像在大學裏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還有她的丈夫,我想——我想她說過有個丈夫。我們可以一起待著,會沒事的。”我的心思停留在日誌中提到的他說過的謊上,停留在我多次無法相信他的事實上,可是我趕開了這些念頭。我提醒自己一切都已經解決了,現在輪到我堅強了,積極起來。“隻要我們承諾永遠對彼此坦誠。”我說,“那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轉頭麵對著我:“你的確愛我,對嗎?”

“當然,我當然愛你。”

“你原諒我嗎?原諒我離開過你?我不想那樣做的。我別無選擇。我很抱歉。”

我握住了他的手。它既溫暖又冰冷,稍微有點濕。我想要用兩隻手握著它,可是他既不迎合也不抗拒,相反他的手毫無生氣地放在膝蓋上。我捏了捏它,直到那時他似乎才注意到我在握著他的手。

“本,我能理解,我原諒你。”我看著他的眼睛。它們也顯得死氣沉沉的,仿佛它們已經見過無數恐怖的景象,已經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愛你,本。”我說。

他的聲音變成了耳語:“吻我。”

我照做了,接著,當我抽回身體時他低聲說:“再來一次。再吻我一次。”

我又吻了他。可是,即使他接著又提出了同樣的要求,我卻無法第三次吻他。我們凝視著窗外的海,看著水麵倒映的月光,看著汽車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反射著一旁經過的車燈的光亮。隻有我們兩個人,手握著手。兩個人在一起。

我們在那兒坐了很久,感覺像有幾個小時。本在我的身邊,凝望著大海。他的目光在水麵上逡巡,仿佛在尋找著什麼,像要在黑暗中尋找答案。他不說話。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帶我們兩人到這兒來、他希望找到什麼。

“今天真的是我們的紀念日?”我說。沒有回答。他似乎沒有聽到我說話,因此我又說了一遍。

“是的。”他輕聲說。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不。”他說,“是紀念我們相遇的夜晚。”

我想問他我們是否應該慶祝,還想告訴他這不像慶祝,反而似乎有些讓人痛苦。

我們身後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經安靜下來,月亮高高地爬上了天空。我開始擔心我們會一整夜待在外麵看海,周圍卻嘩嘩地下著雨。我假裝打了個哈欠。

“我困了。”我說,“我們可以去酒店嗎?”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好的。”他說,“當然,抱歉。好的。”他發動了汽車:“我們現在就去。”

我鬆了一口氣。我既渴望睡覺,又害怕它。

我們沿著一個村莊的邊緣前進,海岸公路時升時降。前方一個大一些的城鎮亮著盞盞燈火,光亮越來越接近,透過濕漉漉的玻璃漸漸變得清晰。道路變得熱鬧起來,出現了停泊著船隻的港灣、商店和夜總會,接著我們進到了城裏。在我們的右邊,每一棟建築似乎都是一間酒店,風刮著空著廣告位的白色招牌。街上人來人往;要麼是時間沒有我原來以為的那麼晚,要麼這就是那種日夜盡歡的城市。

我看著窗外的海。伸進水麵的碼頭上湧滿了燈光,一端有個遊樂場。我可以看見一個圓頂建築、過山車、一部螺旋滑梯。我幾乎可以聽見遊客們發出的驚叫聲——在瀝青一般黑沉沉的海麵上,他們被甩起來轉著圈。

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湧上一陣不安。

“我們現在在哪裏?”我說。碼頭入口處寫著一些字,明亮的白色燈光把它們襯托得格外鮮明,可是隔著布滿雨水的擋風玻璃我沒有辦法看清楚。

“我們到了。”我們開上了一條小街,停在一座房屋前麵,本說。大門的簷篷上有字:麗晶旅館。

旅館前有一道階梯通向大門,一堵裝飾得很華麗的圍牆把旅店和街道隔開。門邊是一個裂開的小花盆,過去裏麵肯定種過灌木,但現在是空蕩蕩的。一種強烈的驚恐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們以前來過這兒嗎?”我說。他搖搖頭。“你確定嗎?這兒看起來很眼熟。”

“我確定。”他說,“我們可能在附近什麼地方待過一次,你也許是想起了那次。”

我努力放輕鬆。我們下了車。旅館旁邊有個酒吧,透過酒吧的大玻璃窗戶我可以看見一群群酒客和位於酒吧深處的舞池,那裏傳來陣陣強勁的音樂節拍,卻被玻璃擋住了。“我們去登記入住,然後我會回來拿行李。好吧?”本說。

我緊緊地把大衣裹在身上。晚風很涼,大雨滂沱。我趕緊跑上了台階,打開前門。玻璃上貼著一塊告示。暫無空房。我穿過房間進了大廳。

“你已經訂好房間了?”當本趕來時,我說。我們站在一條走廊裏。再往裏有一扇門半開著,門後傳來了電視機的聲音,它的音量開得很大,與隔壁的音樂互不相讓。旅館沒有前台,不過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個電鈴,旁邊的提示指點我們摁鈴招呼服務。

“是的,當然。”本說,“別擔心。”他按了按鈴。

有好一陣子沒有反應,接著一個年輕男人從屋子後麵的某個房間裏走過來了。他又高又笨拙,我注意到盡管他穿的襯衣跟他的體格比起來大得驚人,他卻沒有把襯衫塞進長褲裏。他跟我們打了招呼,仿佛他一直在等我們,不過態度並不熱情。我等著他和本辦好手續。

顯然這家旅店有過比現在輝煌的日子。地毯上有些地方已經磨薄,門口附近的畫也已經磨損、被人塗過。休息室對麵的是另外一扇門,上麵寫著餐廳。再往裏走是幾扇門,我想在門後可能就是廚房和旅館管理員的私人房間。

“現在我帶你去房間,好嗎?”辦完手續後高個子男人說。我意識到他是在跟我說話;本已經在往外走,大概是去拿行李。

“好的。”我說,“謝謝你。”

他遞給我一把鑰匙,我們走上了樓梯。在樓梯的第一個平台處是幾個房間,可是我們繞過它們又上了一段樓梯。我們爬得越高房子似乎縮得越小,天花板變矮了,牆壁也向我們合攏過來。我們又經過了一間臥室,站到了最後一段台階的起端,這些樓梯通向的一定是屋子的最高處。

“你的房間在那兒。”他說,“那裏隻有一個房間。”

我謝了他,他轉身下樓,我上樓向我們的房間走去。

*****

我打開了門。房間很黑,盡管在屋子的頂部,卻比我預想的要大。我可以看到對麵的一扇窗,窗戶後亮著一盞昏暗的灰色燈,映照出了家具的輪廓:一張梳妝台,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扶手椅。隔壁酒吧的音樂一下下敲擊著,不再清晰,變成了沉重的、悶悶的低音。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恐懼再次籠罩了我,跟在旅館外遇到的恐懼是同一種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更加糟糕。我的身體涼了起來。有什麼不對勁,但我說不清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覺得難以呼吸。我覺得自己仿佛快要淹死了。

我閉上了眼睛,仿佛希望再睜開的時候房間看起來會變個樣,可是事情並非如此。我心中充滿了恐懼,不知道如果打開燈的話會發生些什麼,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會帶來災難,毀滅一切。

如果我扔下籠罩在黑暗中的屋子轉身下樓的話會怎麼樣呢?我可以平靜地經過那個高個子男人,穿過走廊,如果有必要的話再經過本,走出去,走出這家酒店。

不過毫無疑問地,他們會認為我瘋了。他們會找到我,把我帶回來。那我會怎麼跟他們說?那個什麼也不記得的女人有種她不喜歡的感覺,感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他們會覺得我很可笑。

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到這裏是為了跟他和解。待在本的身邊我很安全。

於是我開了燈。

燈光耀眼,我努力讓眼睛去適應環境,接著看見了屋子。並不起眼。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地毯是蘑菇灰色,窗簾和壁紙都是花朵樣式,不過不般配。梳妝台上有三麵鏡子,一幅畫著鳥的畫已經退了色,掛在梳妝台上。一張藤條扶手椅的墊子上卻又是另外一種花朵樣式。床上罩著橙色的床罩,上麵有菱形花樣。

對於準備度假的人們來說,我看得出訂到這樣一種房間會讓他們失望,可是雖然本給我們預定了這個房,我卻沒有感覺到失望。熊熊的恐懼已經燒光了,變成了擔心。

我關上門,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在犯傻。妄想。我必須忙起來,做點事情。

屋裏感覺有些冷,一絲微風吹拂著窗簾。窗戶是開著的,我走過去關上了它。關窗戶之前我向屋外望了望。我們的屋子很高;街燈遠遠地在我們的腳下;海鷗靜靜地佇立在街燈上。我的目光越過窗外的屋頂,看見了懸在天空的冷月、遠處的大海。我可以辨認出碼頭、螺旋滑梯、閃爍的燈光。

然後我看見了它們。那些字,在碼頭的入口處。

布賴頓碼頭。

盡管夜晚寒冷,盡管身體發著抖,我感覺眉毛上結起了一滴汗。現在講得通了。本帶我來了這兒,布賴頓,災難在我身上發生的地方。但是為什麼呢?難道他以為回到奪去我的生活的地方我會更有可能記起發生了什麼?他是否認為我會想起是誰這樣對我?

我記得讀到過納什醫生曾經建議我來這裏,我告訴他不行。

從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說話聲。高個子男人一定正把本帶到這兒,到我們的房間裏來。他們會一起搬行李、把它抬上樓梯,繞過難走的平台。他很快就會到這兒。

我應該告訴他什麼?說他錯了,帶我到這兒來不會有什麼幫助?說我想回家?

我向門口走去。我會幫忙把行李搬進來、打開,然後我們會睡上一覺,然後明天——

我突然想了起來。明天我又會什麼都不知道了。本放在他的皮包裏的一定是這些東西。照片、剪貼簿。他會用帶來的東西又一次解釋他是誰、我們在哪裏。

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帶了日誌,接著想起來曾經拿了它放在包裏。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今晚我會把它放在枕頭下麵,那樣明天我就會找到它、讀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能聽出本在平台上。他在跟高個子男人說話,討論如何安排早餐。“我們很可能想在房間裏吃。”我聽見他說。一隻海鷗在窗外發出了鳴叫,嚇了我一跳。

我向門口走去,然後看見了它。在我的右手邊。那是個衛生間,開著門。一個浴缸,一個馬桶,一個水池。不過吸引我注意的是地板,它讓我滿心恐懼。地板上鋪著瓷磚,圖案很少見:黑色和白色成對角線交替著,讓人發狂。

我張開了嘴,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冷。我想我聽見自己喊出了聲。

那時我明白了。我認出了那個圖案。

我認出的不僅僅是布賴頓。

以前我曾經來過這裏。這個房間。

門開了。本進來的時候我沒有說話,但我的腦子裏思緒飛奔。這是我受襲的那個房間嗎?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會來這裏呢?前一陣子他甚至根本不想告訴我我被襲擊的事,怎麼突然就轉變態度帶我到了事發的房間呢?

我可以看到高個男人就站在門外,我想叫他,讓他留下來,可是他轉身離開了,本關上了門。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他看著我。“你沒事吧,親愛的?”他說。我點點頭說沒事,可是感覺這個詞仿佛是被我擠出來的,我感覺體內有一股股恨意在翻湧。

他握住了我的胳膊。他勒得有點太緊了;再緊一點兒的話我就會開口說幾句,如果再鬆一點兒的話我懷疑我都不會注意到。“你確定嗎?”

“是的。”我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一定知道我們在哪裏、這意味著什麼。他一定一直在計劃這一切。“是的,我沒事。我隻是覺得有點累。”

接著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納什醫生。一定跟他有關。否則為什麼本——這麼多年來他本來早就可以這麼做卻一直沒有——現在決定把我帶到這兒來呢?

他們一定聯係過了。也許在我把和納什醫生的會麵告訴本以後,他打過電話給他。也許上周某個時候——我對上周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們安排了這一切。

“你為什麼不躺下?”本說。

我聽見自己說話了。“我想我會的。”我轉身麵對著床。也許他們一直有接觸?納什醫生說的可能都不是真的。我想象著他在跟我說完再見以後撥打著本的號碼,告訴他我的進展情況。

“好姑娘。”本說,“我本來想帶香檳來的,我想現在去拿點來。有家商店,我想。不是很遠。”他笑了:“然後我就回來找你。”

我轉身麵對著他,他吻了我。在這個地方,他的吻逗留著。他用嘴唇輕拂著我的唇,把他的手埋進我的頭發裏,撫摸著我的後背。我努力抵抗著逃開的衝動。他的手又往下挪了,沿著我的後背放到了臀上。我拚命咽了一口唾沫。

我誰也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的丈夫,不能相信那個一直聲稱是在幫助我的人。他們兩個人一直在共同密謀著這一天,他們顯然已經認定當這一天到來時我要麵對發生在過去的恐怖事件。

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

“好的。”我說。我稍稍掉開了頭,輕輕地推了推他,讓他放我走。

他轉過身離開了房間。“我把門鎖上。”他說著關上了門。“小心不為過……”我聽到門外傳來鑰匙在鎖孔裏轉動的聲音,開始恐慌起來。難道他真的打算去買香檳?還是去跟納什醫生見麵?我不敢相信他瞞著我把我帶到了這個房間裏:又是一個謊言。我聽見他下了樓梯。

我絞著雙手坐在床邊上。我無法讓思緒冷靜下來,沒有辦法停留在任何一個念頭上。恰恰相反,我感覺念頭紛雜,仿佛在沒有記憶的思維中每一個想法都有太多成長遷徙的空間,在陣陣火花雨中跟其他的想法碰撞,再旋轉著拉開距離。

我站了起來。我感覺很憤怒。想到他會回來倒上香檳,跟我一起上床睡覺,我就無法麵對。我也不能忍受想到他的皮膚貼著我的皮膚,不能忍受夜裏他的手會放在我身上撫摸我、壓著我,促使我迎合他。我怎麼做得到呢,在沒有自我的時候?

我願意做任何事,我想。任何事,除了那些。

我不能待在這兒,在這個毀了我的生活、奪走了我的一切的地方。我試著算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10分鍾?5分鍾?我走到本的包旁邊,打開了它。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我沒有在想為什麼或者怎麼做,想的隻是我必須行動起來,趁本不在的時候,在他回到這裏、事情再次改變之前。也許我打算找到車鑰匙,弄開門下樓去,走到下著雨的街道上,找到車。盡管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會開車,也許我打算試一試,鑽進車裏把車開得遠遠的,遠遠的。

或者我是打算找到一張亞當的照片;我知道它們在包裏。我會隻拿上一張,然後離開房間,逃跑。我會跑啊跑,然後,到了再也跑不動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克萊爾,或者任何一個人,我會告訴他們我再也受不了了,求他們幫幫我。

我把手深深地伸進了包裏。我摸到了金屬,還有塑料。軟軟的東西。然後是一個信封。我把它拿了出來,心想裏麵可能放了照片,卻發現這是我在家裏的辦公室裏發現的那一封。我一定是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把它放進了本的包裏,本來是打算提醒他這封信還沒有開過。我翻過信,看見封麵上寫著“私人信件”的字樣,想也沒想就開了封取出了信紙。

紙。一頁又一頁紙。我認得它。淡淡的藍線,紅色的邊。這些紙跟我日誌裏的一模一樣,我一直在記的那一本。

然後我認出了自己的筆跡,開始明白過來。

我沒有看到完整的故事。故事還有一些缺失的片段。許多頁。

我在我的包裏找到了日誌。以前我沒有注意到,可是在最後一頁寫有字的紙張後麵,一整塊日誌被撕掉了。在靠近書脊的地方,那些日誌頁被整齊地切掉了,用一把手術刀或者一片刮胡刀片。

被本切掉了。

我坐在地板上,日誌在我的麵前散落著。這是我生命中缺失了的一個星期。我讀了我的故事裏餘下的部分。

*****

第一條記錄標著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上麵寫著。是我跟克萊爾見麵的那天。我一定是在晚上寫的這條記錄,在跟本談過以後。也許我們終於還是進行了那場我所期待的對話。我坐在這兒,日誌寫道,在浴室的地板上,據稱我每天早上在這所屋子裏醒來已經有好幾年了。我的麵前擺著這本日誌,手裏拿著筆。我在寫,因為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我的周圍到處是一團團紙巾,濕漉漉的,浸透了眼淚和血。眨眼時我的視野變成了紅色。血滴進了我的眼睛裏,都來不及把它擦幹淨。

照鏡子的時候我可以看見我眼睛上的皮膚割傷了,嘴唇也是一樣。吞咽的時候我嚐到血液的金屬味。

我想睡覺。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閉上眼睛,休息,像一隻動物。

這就是我的本質。一隻動物。活在一個個斷裂的時間裏,活在斷開的一天天裏,努力想要使所在的世界變得合理。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又回頭讀了這一段,眼神一遍又一遍地被一個詞吸引:血。出了什麼事情?

我讀得快了些,我的思緒磕磕絆絆地追隨著日誌裏的詞語,從一行到下一行。我不知道本什麼時候會回來,也不能冒風險讓他在我讀完之前拿走這些日誌。現在可能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認定最好是吃過晚飯以後跟他談。我們是在休息室吃的——香腸和土豆泥,我們的碟子放在膝蓋上——當我們兩人都吃完以後我問他可不可以把電視關掉。他似乎不太情願。“我要和你談談。”我說。

屋子裏感覺太安靜了,隻有時鍾的滴答聲和遠處城市發出的嗡嗡聲。還有我的聲音,聽起來又空又虛。

“親愛的。”本說著把碟子放在我們中間的咖啡桌上。碟子邊上放著一塊嚼了一半的肉塊,淺淺的肉汁裏漂著豌豆。“一切都還好嗎?”

“是的。”我說,“一切都好。”我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他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等著。“你愛我沒錯,對吧?”我說。我感覺自己幾乎是在收集證明,免得以後遇上異見。

“是的。”他說,“當然了。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本。”我說,“我也愛你,而且我理解你以前做那些事情的原因,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對我撒謊。”

幾乎是在這句話說完的一刹那我就後悔了。我看見他畏縮了。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話,眼睛裏露出了受傷的神情。

“你是什麼意思?”他說,“親愛的——”

現在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我已經一腳蹚進的河流讓人無路可逃。

“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才這麼做的,把事情瞞著我,可是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要知道。”

“你是什麼意思?”他說,“我沒有騙你。”

我感到一陣怒火。“本。”我說,“我知道亞當。”

他隨即變了臉色。我看見他在咽唾沫,扭開了頭,麵向著房間的角落。他從套衫的袖子上撣掉了什麼東西:“什麼?”

“亞當。”我說,“我知道我們有個兒子。”

我有點期待他會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可是隨即意識到這次談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們以前就這麼做過,在我看到我的小說那天,在其他我記起亞當的日子裏。

我看見他馬上要說話,但我不希望聽到更多謊言。

“我知道他死在阿富汗了。”我說。

他閉上了嘴,又張開,模樣幾乎有些可笑。

“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告訴我的。”我說,“在幾個星期前。當時你在吃餅幹,我在浴室裏。我下了樓告訴你我想起了我們有個兒子,甚至想起了他的名字,然後我們坐了下來,你告訴我他是怎麼被殺的。你給我看了一些從樓上找出來的照片,我和他的照片,還有他寫的信。一封是寫給聖誕老人的——”悲傷再次淹沒了我,我閉上了嘴。

本盯著我:“你想起來的?怎麼——?”

“我一直在把事情記下來,已經記了幾個星期。所有我記得的事情。”

“記在哪裏?”他說。他已經抬高了嗓門,仿佛是在發火,盡管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你把東西記在哪裏?我不明白,克麗絲。你把東西記在哪裏了?”

“我一直留著一個筆記本。”

“一個筆記本?”他說到筆記本的樣子讓人覺得它十分微不足道,仿佛我一直在用它來寫購物清單或記電話號碼。

“一本日誌。”我說。

他在椅子上向前挪了挪,似乎要站起來:“一本日誌?記了多久?”

“我不太清楚。幾個星期?”

“我能看看嗎?”

我感覺暴躁、惱火,下定決心不給他看。“不。”我說,“現在還不行。”

他非常憤怒。“日誌在哪裏?給我看。”

“本,那是私人的東西。”

他抓住這個詞向我開火:“‘私人’?你是什麼意思,‘私人’?”

“我是說它是私密的,你看的話我會覺得不舒服。”

“為什麼不行?”他說,“你寫我了嗎?”

“當然寫了。”

“寫了什麼?你記了些什麼?”

怎麼回答呢?我想到了對他的種種背叛。我對納什醫生說過的話、對他的綺念;我對丈夫的種種不相信以及我認定他做得出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我講過的謊話、我去見納什醫生的那些日子——還有克萊爾——於是我一個字也沒有對他說。

“很多東西,本,我寫了很多東西。”

“可是為什麼呢?你為什麼一直在記這些東西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問出了這個問題。“我想弄明白我自己的生活。”我說,“我希望能夠把日子一天一天地串起來,像你一樣,像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