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怡從小喜歡唱歌、跳舞,在上初中時,曾考取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和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學員班,可父母不讓去。
父親早年留學德國學習化工,回國後白手起家,辦起了一家規模不小的染織廠,1956年的公私合營的熱潮裏,在一個星期之內,他將自己變成了穿件中山裝、夾個人造革黑包每天準點去廠裏上班的普通職員。母親曾是揚州一門望族的小姐,就讀於香港聖保羅女子書院,畢業後一直在中學任教,1961年退職在家。在他們眼裏,舞台生涯隻是吃青春飯,他們希望一對兒女,此生有個類似醫生這樣的職業,除遠離政治旋渦,還越老越吃香。
安怡還愛好文學。上初中二年級時,她從“綠肥紅瘦”這個詞裏打探到了易安居士,從此每到重陽之夜,她的眼裏都舍浮現一個步履款款的素衣婦人,在那裏詠哦: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她為保爾·柯察金的豪言壯語而血脈賁張,她為林道靜與餘永澤的分道揚鑣而輾轉反側。唐詩宋詞,中外小說,一本本為她壘起了將來當一名作家的理想。考高中時,這理想卻出賣了她,偏偏作文沒有考好,給錄取在北京建築工程學院的中專部,上的是民用建築設計專業。
那是個自覺地將個人理想服從於組織安排的年代,安怡很快地學一行,愛一行,在班上各門功課名列前茅,課外活動也是積極分子,參加了學院的舞蹈團。她跳“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那份馬奶子葡萄般的原汁原味,使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她是一個維吾爾族的姑娘……
1963年夏天,她隨團去北京師範大學表演,那次晚會有首都不少高校參加,還來了一些在這些學校學習的外國留學生。主要的是朝鮮、越南和非洲一些國家的,來自歐洲的留學生,好像唯有阿爾巴尼亞,他們合唱了一首《恩維爾·霍查之歌》。
幾天後,她去新疆餐廳,買了幾隻羊肉串,要了兩個冰淇淋,正坐下來吃,另一桌喝啤酒的一幫留學生裏,站起來一個人,向安怡這桌過來。那回演出,她剛化完妝,劇務就來催她上台了,她提著裙裾匆匆跑過後台時,他似乎不經意地輕輕將她撞了一下……
他在安怡的對麵坐下,問她:“你記得我嗎?”
她禮貌地和他點了點頭。他自我介紹名字叫巴提,是阿爾巴尼亞留學生,在北京外語學院高等預科學習漢語,已經學了一年。他的一條短袖下毛茸茸的手臂,漸漸地伸過來,她趕緊將自己的手放下台麵。他的腦袋又前傾了,咧開一副闊得幾乎能塞進一個盤子的大嘴,結實的大牙後,濃濃的啤酒氣味隨之噴了過來:“我要和你交朋友。”
她趕快站起來,“我不喜歡你,不想和你交朋友。”
說完,扭頭就出了餐廳。門又一陣砰響,她一回頭,是巴提跟了出來,臉上又紅又板,好似一麵繃緊了的旗子。她向3路電車站走去,乘上電車她就可以徑直回家。巴提卻撩起一雙長腿,流星趕月般緊追不舍。她有些慌神了,覺得馬路上的人都在看她。她像是一隻小雞,他則像他那山鷹之國裏飛出來的一頭鷲鷹……
就在巴提要拽她的時候,他被一個人拉住了。此人足有一米八五以上的個頭,好似一堵牆攔在了她和巴提的中間。他說他也是阿爾巴尼亞的留學生,名叫喬迪·科斯卡,他在餐廳裏看到了這一幕,他問安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說了,他回頭便用阿爾巴尼亞語對巴提講起了什麼,兩人似乎吵起來,但一會巴提像被拔掉了利喙的山鷹,悻悻然地走了。
喬迪將臉投向安怡,她感覺他海水一樣湛藍的眼睛裏,溢滿了睿智與寧靜。他說:“你別在意,他隻是喜歡你。”
分手時,喬迪將與自己聯係的電話,寫在了一張紙片上交給她,她接過了。
此後一年裏,她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可奇怪的是,每學期總要掉幾次飯菜票的她,竟沒有將這張紙片弄丟。
1964年5月的一天,她通過了畢業答辯,除了一道小題外,她的才思迸濺得似泄地時那一顆顆活潑、漂亮的水銀珠……她高興而又輕鬆地走在校園裏,抬頭望了望天,突然她想起了那一雙湛藍的眼睛。找出紙片,她給喬迪打了一個電話。聽到她的聲音,他的聲音並不驚訝,仿佛他們是經常通話的老友,或者說他早就料到這是一個命中注定要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