獒王岡日森格帶著大黑獒那日光顧這裏了。它的身體已經完全複原,無論是斷了的肋骨,還是爛了的胸脯和嘴臉,都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了。父親一見岡日森格就很緊張,橫擋在飲血王黨項羅刹麵前說:“陝去看看你原來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吧,別過來,千萬別過來。”飲血王黨項羅刹則憤恨地咆哮著--它已經可以像原來那樣咆哮了:“這個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的獅頭公獒,我一定要吃了它,吃了它。”出乎意料的是,岡日森格見到飲血王黨項羅刹後顯得異常平靜,一點點仇恨的樣子也沒有,坦坦蕩蕩地坐到對方麵前,任憑對方又叫又罵,它隻是以友善的眼神望過去。父親說:“好樣的岡日森格,你是來配合我的嗎?你真是比人聰明。”
這時,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跑了過來,學校的許多孩子都跑了過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去和他們玩。岡日森格站起來,挨個在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臉上舔了一遍,然後舔到了別的孩子臉上,舔到了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臉上。巴俄秋珠咯咯地笑著,突然又使勁推開了。他還不習慣這樣的親熱,他的意識跟飲血王黨項羅刹有點雷同,忽上忽下的,就在岡日森格舔他的一瞬間,一會兒想到它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一會兒想到它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他生怕岡日森格再跟他親熱,轉身就跑,跑到了離飲血王黨項羅刹很近的地方。飲血王黨項羅刹咆哮了一聲,嚇得他趕緊再跑,跑到了大黑獒那日身邊。
但是大黑獒那日和岡日森格馬上要走了。岡日森格知道自己現在是獒王,獒王的責任是重大的,大部分時間應該和領地狗群待在一起。父親和孩子們戀戀不舍地送它們離去,互相一再地抱著、親著,讓飲血王黨項羅刹看傻了眼,迷惑得暫時忘記了仇恨:原來人與狗的關係還有這樣的,我怎麼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它沒有咆哮,第一次望著兩隻同類遠去而沒有咆哮。
其實有一個更大的變化連飲血王黨項羅刹自己也沒有發現,那就是它沒有對著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撲咬。它是可以強掙著撲咬的,盡管速度和力量遠遠不及先前,但它的現狀決不是它自己和父親理解的那樣:隻能站起來踱踱步子,隻能原地咆哮。父親後來說,畢竟飲血王黨項羅刹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規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獸的規律做狗。
第二天岡日森格又來了,是獨個兒來的。它是來告訴父親: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你要做些防備。它朝著遠方叫了幾聲,又朝著飲血王黨項羅刹叫了幾聲,然後就匆匆離去。父親知道它是來說事兒的,但沒搞明白它要說什麼事兒,愣怔了片刻就去給飲血王黨項羅刹喂食了。
這天父親熬了牛骨湯,湯裏加進去了幾塊肉,他覺得這樣的食物比炒麵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盡快強壯起來。飲血王黨項羅刹狼吞虎咽地吃著。父親看到肉塊大了點,怕它受傷的喉嚨咽不下去,伸手從食盆裏拿起一塊肉,想給它撕碎,沒想到它張嘴就咬,毫不猶豫地把肉奪了回去。父親的手背--這隻被它咬傷過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劃破了,血頓時漫漶而下,流進了牛骨湯。但是父親並沒有放棄,父親的最大優點就是認準了的事情決不輕易放棄。他毫不妥協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塊被它奪回食盆的肉。它的反應還是張嘴就咬,但是沒咬上,父親並沒有躲閃,但它就是沒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行了,還是它有意沒咬上?父親考慮著這個問題,用那隻血淋淋的手,把肉一點一點地撕下來,一點一點地喂它。
它毫不客氣地吃著肉,吃到最後,奇跡突然發生了:它伸出了舌頭,舔了一下父親的傷口。父親以為它是貪吃那上麵的血,就說:“沒多少血,你就別舔了。”但是它還在舔,舔幹了所有的血跡它還在舔。父親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幫他療傷,是在懺悔。他激動地抱住了它的頭。
丹增活佛、索朗旺堆頭人、齊美管家和李尼瑪來了。他們的到來讓父親明白了來去匆匆的岡日森格想要告訴他什麼。李尼瑪神情緊張地說:“送鬼人達赤來了,我們想跟你商量一下,準備把飲血王黨項羅刹處理掉,絕了這條禍根。”父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用藏話問道:“你們是不是想殺了它?”同來的幾個人都點了點頭。父親說:“那不行,那你們就先殺了我吧。”
丹增活佛擔憂地說:“一旦飲血王黨項羅刹回到送鬼人達赤手裏,岡日森格就不會安寧,西結古的領地狗也不會安寧,複仇的怒火又會燒起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很可能又要逃來逃去,杜絕部落爭鬥,平息草原矛盾,化解仇恨的事情就不好辦了。”父親說:“我不會讓送鬼人達赤把它帶走的,我會好好看著它。”李尼瑪說:“我們擔心你看不住,它咬死的首先是你。”父親喊起來:“絕對不會。”
父親的喊聲驚動了飲血王黨項羅刹,它慢騰騰地走了過來,盯著幾個來人,凶惡的眼睛就像金子一樣閃耀著。氣氛頓時有些緊張。父親趕緊走過去攔住了它。突然,丹增活佛轉身走了,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好像他來這裏並沒有打算一定要說服父親。索朗旺堆頭人、齊美管家和李尼瑪也跟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