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學午宴(1 / 3)

奧利弗夫人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瞟了一眼壁爐架上的時鍾。她知道它已經慢了二十分鍾。接著,她繼續擺弄著自己的頭發。奧利弗夫人坦率地承認,總要換發型這件事讓她十分煩惱,她幾乎試遍了所有的發型。她先梳了一個莊重的蓬帕杜爾發型 (蓬帕杜爾發型,指一種最初流行於十八世紀的發型。梳該種發型的人需將前額的頭發向腦後梳理,並在頭頂隆起。——譯者注) ,接著又將發綹向後梳,看上去就像被風吹過的樣子,營造出一種學者氣質,至少她希望如此。她試過排列整齊的緊繃卷發,也試過充滿藝術氣息的淩亂發型。她不得不承認,今天梳什麼發型並不太重要,因為今天她要做一件很少做的事情——戴一頂帽子。

在奧利弗夫人衣櫃的最上層放著四頂帽子,其中一頂絕對適合在婚禮上戴。要去參加一場婚禮,一頂帽子絕對是“必需品”。盡管適合婚禮戴的帽子有一頂就足夠了,但奧利弗夫人還是有兩頂。放在圓形硬紙盒裏的那一頂是帶羽毛的。即使當你踏出車門,在走進某幢大廈或是登記員辦公室時遇到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這頂帽子仍然會端端正正地緊貼在頭上。

另外一頂帽子就更加精美了。戴著它去參加一場在夏日周六午後舉行的婚禮再合適不過了。這頂帽子飾有花朵和雪紡,還有一層貼有含羞草的黃色麵網。

架子上的另外兩頂帽子則適合更多的場合。一頂被奧利弗夫人稱作“農家帽”,是用黃褐色氈子做成的,還有一個大小合適的帽簷可以翻上翻下。這頂帽子幾乎可以搭配任何圖案的呢子大衣。

奧利弗夫人有一件保暖性能很好的羊絨衫和一件天熱時穿的薄套頭衫。這兩件衣服的顏色都很適合配這頂帽子。盡管她經常穿套頭衫,但她幾乎沒有戴過這頂帽子。確實,誰會為了去鄉下跟幾個朋友吃飯而特地戴一頂帽子呢?

第四頂帽子是最貴的,它最大的優點就是極其耐用。奧利弗夫人有時會想,這可能就是它那麼貴的原因吧。這頂帽子是由好多層天鵝絨布做成的,每層顏色都十分柔和,所以和任何衣服都能完美搭配。

奧利弗夫人遲疑地停了下來,然後喊人來幫她。

“瑪麗亞,”她叫著,然後又提高了聲調,“瑪麗亞,過來一下。”

瑪麗亞來了。她已經習慣了對奧利弗夫人的穿衣打扮給出建議。

“您打算戴那頂可愛又時尚的帽子嗎?”瑪麗亞問。

“是的,”奧利弗夫人回答道,“我想知道,你覺得這樣戴好看些還是反過來好看些。”

瑪麗亞後退了幾步仔細看了看。

“您現在是前後反著戴的,對嗎?”

“是的,我知道,”奧利弗夫人說道,“我當然知道。但是我覺得這樣反著戴好像更好看些。”

“哦?為什麼呢?”瑪麗亞問道。

“我猜它就應該這麼戴。這種戴法是我發明的,商店也是這麼推薦的。”奧利弗夫人說。

“為什麼您會認為這種反著戴的錯誤戴法更好呢?”

“因為這樣可以露出可愛的藍色和深棕色陰影呀,我覺得這比正著戴時露出的紅色、綠色和巧克力色好看得多。”

正說著,奧利弗夫人把帽子摘了下來,又試著把帽子反著戴,正著戴,側著戴,但不論哪一種戴法都不能令她和瑪麗亞滿意。

“您不能那樣橫著戴。我的意思是,那不適合您的臉型,對嗎?那樣戴不適合任何人的臉型。”

“的確,那樣戴不行。我還是正著戴吧。”

“嗯,這樣戴會穩妥些。”瑪麗亞說。

奧利弗夫人摘下帽子。瑪麗亞幫她穿上一件剪裁得很合體的紫褐色薄羊毛裙,又幫她把帽子戴好。

“您看上去總是那麼漂亮。”瑪麗亞說。

這就是奧利弗夫人喜歡瑪麗亞的原因。隻要有一點借口,她就總是會恰到好處地誇獎你、讚美你。

“您要在午宴上演講嗎?”瑪麗亞問。

“演講?”奧利弗夫人語氣中帶著反感,“不,當然不會。你知道我從來不發表演講的。”

“哦,我還以為在那種文學午宴上人們總是要發表演講的。您不是正要去參加那樣的午宴嗎?一九七三年,或是我們現在所處的隨便哪年的著名作家都會到場吧。”

“我不必發表演講。”奧利弗夫人說,“那幾個喜歡發表演講的人自然會發言,而且他們一定會講得比我好多了。”

“我相信如果您用心準備,一定可以發表一次精彩的演講。”瑪麗亞試探地說道。

“不,不會的。”奧利弗夫人說,“我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麼。如果讓我發言,我會焦慮不安,可能還會結巴,甚至把同樣的事情說上兩遍。我不僅會覺得自己很愚蠢,別人看我時可能也會覺得我愚蠢。而對於文字就好辦多了,我可以寫下來,對著機器講出來,或是自己口述後讓別人聽寫下來。隻要不是發表演講,我對文字的運用可是得心應手。”

“那好吧,我希望一切順利。我相信一定會順利的,這可是一場盛大的午宴。”

“是的,”奧利弗夫人用一種深沉且沮喪的語氣說道,“確實是一場盛大的午宴。”

為什麼?她想著,但沒說出來。我究竟為什麼要去參加這個午宴?她在頭腦中搜索著原因,因為她總喜歡知道自己打算做什麼,而不是在做完後才回頭納悶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我猜,”奧利弗夫人對自己而不是瑪麗亞說,“我想看看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總是被邀請參加文學午宴或是類似的活動,但卻從來沒去過。”而這時瑪麗亞已經匆忙趕回廚房,因為她聞到了一股果醬的焦糊味,那是她放在火爐上的果醬溢出後發出的味道。

奧利弗夫人趕到的時候,這個盛大午宴已經開始上最後一道菜了。她一臉滿足地擺弄著盤子裏剩下的蛋白甜餅。她特別喜歡蛋白甜餅,而它又是這些非常可口的菜品的中最後一道佳肴。不過,當一個人到了中年,就得對這些蛋白甜餅多加留意了。牙齒嗎?它們看上去挺好的,它們最大的優勢就是不會痛,而且還那麼白,看上去十分順眼,就像真的一樣。但千真萬確的是,它們並不是真的牙齒。而奧利弗夫人認為,那些假牙也不是由什麼高級材料製成的。她一直都堅信,狗的牙齒才是真正象牙質的,人類的牙齒不過是骨質的。或者,如果它們是假牙的話,她猜那一定是塑料的。不管怎樣,隻要假牙不會讓你出什麼洋相就好。吃起來費勁的東西有很多種,像是生菜、鹹杏仁、實心巧克力,還有粘牙的焦糖糖果或是好吃但更加粘牙的蛋白甜餅。奧利弗夫人一臉滿足,吃完了最後一大口。這是一頓非常棒的午餐,非常棒。

奧利弗夫人非常喜歡這樣的物質享受。她享受這次午宴,也享受著他人的陪伴。盡管午宴是為女作家們舉辦的,但幸運的是,到場的賓客不僅限於她們,其他的評論家、作家和讀者也均在座。奧利弗夫人坐在兩位非常有魅力的男士中間。其中一位是埃德溫·奧賓,奧利弗夫人一直很喜歡他的詩。他是一位非常有趣的人,這都源自他豐富的國外旅行見聞、廣博的學識和親身的探險經曆。同時,埃德溫·奧賓對餐館和食物也很感興趣,他們興致勃勃地聊著關於食物的話題,把午宴的主題——文學拋在了腦後。

坐在奧利弗夫人另一邊的是韋斯利·肯特爵士,他也是一位令人愉悅的午宴夥伴。他恰到好處地讚美了奧利弗夫人的作品,完全沒有讓她感到尷尬,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他還提到了喜歡她的書的一兩個理由,而這些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奧利弗夫人十分喜歡他。她想,來自男人的讚美總是恰當的,女人的讚美則太過誇張。那些女性讀者寫給她的信啊!真的要提那些事嗎?當然也不總是女性,有時候那些來自遙遠國家的年輕男子,他們也會太過於情緒化。就在上周她才收到了一封讀者來信,信的開頭是這樣的,“讀了您的書之後,我覺得您一定是一位高尚的女士。”信中還提到,在看完《第二條金魚》後,他就陷入了一種對文學的強烈癡迷狀態,這讓奧利弗夫人感覺很不合適。她並不是過分謙虛,她認為自己寫的偵探小說的確是同類小說中的佼佼者。有一些故事並沒那麼好,但另一些要比其他小說好得多。但即使這樣,從她的角度來說,也沒有任何原因能讓別人認為她是一個高尚的女人。她隻是一個幸運的女人,一個擁有令人愉悅的寫作技巧並有很多讀者的幸運女人。這是多麼棒的運氣啊!奧利弗夫人暗自想道。

好了,如果把所有事情都考慮進去,她已經順利地度過了這折磨人的午宴。她自己很享受,也跟別人進行了愉快的交談。現在賓客們要移步至喝咖啡的地方。在那兒,你可以自由地更換談話對象,和更多的人進行交談。奧利弗夫人深知,這才是最危險的時刻,那些女人一定會來攻擊她,而她們的武器便是虛偽的讚美。她總覺得自己的回答既拙劣又空洞,根本不是正確的回複,但這是因為你根本無法就那樣的問題給出什麼正確回答。這就像一本出國旅行攻略書中教你的日常用語一樣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