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晚安,陛下 8(1 / 1)

6.晚安,陛下 8

忽地,我想起昨天過午時分,在樹林裏挖開的土坑見到那一攤白骨,閹人告訴我那便是我的母親。

此地處半山腰,風水還算不錯,“山如鑄鐵,水似流銀,雜樹環合,蒼鬆庇蓋”。

看著他們將骨殖裝進了一個匣子裏,我流下了眼淚。我夜行出宮,就是要將母親悄然帶回。我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使她能埋入應有她的皇陵。當然,我將又要麵臨一場鬥爭。

此刻,月色如銀,竦聽寂無。她側身過去,露出動人心魄的肩胛骨。像一雙豎著的翅膀。我無法想象能在這個地方遇見她。她13歲之前一直是一個男孩,作為她的家族秘密,誰也不知道。

作為一個世襲侍讀家族,或許我能理解她父親的驚惶不安吧,他在這朝成了一個家有九鳳的家族,他為了不辱沒祖宗,冒欺罔之險,將幾個孩子裏最疼愛的她當成一個男孩,送到宮裏。我這才想起這麼幾年來她的影像,還有她家準時出現的用人。那是一個雙目充滿警覺的中年男子,步態矯健,話語鏗鏘。她剛才說到那個用人是她最親的人,沒有之一。用人在他們到了銅陵之後不久,就被一隻豺狼吞噬。

他是為了保全我。他一輩子的使命就是為了保全我。她這麼說。這個用人的傳奇在於用一個死人之軀殺死了一群豺狼,她講完之後唏噓不已,我則歎為觀止。

用人隨身帶的那個毒藥是千古罕見,一粒足以奪命。為了牢守她是一個女孩而非男童的秘密,他除了發誓毒咒,還在內襟夾裏藏了毒藥好多年,即便回到銅陵。豺狼盯上他們是在一個溫煦的下午。他們在山上迷了路,他們雖然能依稀看見廟堂的琉璃瓦當,也能依稀聽見午課的鍾聲,可就是峰回路轉。

他們循著鍾聲方向行經一個小山脊的時候,豺狼尾隨而來。用人護她,一直待到她登上了樹冠。可是用人並沒有上來,而是向另一個方向奔去。第二天人們在樹冠上發現了驚魂未定的她。而那個老邁的用人隻剩下幾片破布碎片,還有一攤攤的血跡。在這些事物邊上不遠,是四五隻豺狼斃命在稀疏的林裏。

她還時常因噩夢而坐起身來,此後總是失眠。這是她一生僅有的噩夢。她說她也時常想起和我在一起的時光,有時候她也會看看書,彈彈琴。事實上,我並不知道,那個民間流傳甚廣的琴者桐就是她。桐的影跡充滿了傳奇,誰也沒有真正見過她,隻是說聽過她彈琴的人,可以不吃肉,不喝茶,不讀詩書,不事功名,不交歡女人,總之她被傳得神乎其神。

就在我們攜手上床之前,她從裏間抱來了一把素琴,那果然有一段傳說中的焦尾,漆色褐紅,還有冰裂斷紋。莫非和我那一把是玉澗鳴泉之和?她放在一彎月牙窗下的太湖石上,在彈撥之前,她告訴我,她和她的父親曾擁有將近九床之多。

其中不乏“一天秋”、忘憂”、環佩”等名琴。

她一番焚香皂手之後,開始了彈奏。那果然名不虛傳,而且還是用了失傳已久的“間歇調”。此後大約一曲之後的工夫,我在她的玉體上找到了弦、軫、雁,把她實實在在地變成了一把曠遠自在暢美怡人且柔潤的鳴琴。

再之後,她向我道了一聲:晚安,陛下。然後轉過身去,留給我的是她的白璧玉體和那一襲奇幽的烏發。

2010年1月24日星期日燈下,一氣嗬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