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太醫傳秘方,張定遠承父業(1 / 3)

(一)魏太醫傳秘方,張定遠承父業

沿著這條走了六十年的青石板路,孫老爺知道,這一趟,將是此生最後一次走過東街。

死寂的街上除了幾隻驚起的看門狗外,別無活物。若是平日裏有人經過,那幾隻瘦骨嶙峋的老狗必要試探著低吠幾聲,宣示著自己的領地,今日卻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背影,不敢吱聲。孫老爺穿著女兒一針一線親手納的棉鞋,感覺腿底的熱氣順著經絡溫暖了全身,連耳根子都開始發燙。但胸口卻像被一堵石墩壓住,感受不到心髒的跳動了。朽木枯矣,尤懼過冬,他整日蜷縮在家中烤火,隻覺愈烤愈冷,今日多走了幾步,身子骨也變得靈活了起來。平日裏女兒女婿把他服侍得妥妥帖帖,舍不得讓他辛勞,出了院門便是馬車,就算在院子裏探幾步,也必有家丁緊貼著,生怕他栽了跟頭。

東麵的天空隱隱露出一抹陰紅,路邊的寒霜在月光的浸染下散發著幽幽的白光。他每邁開一步,腳底下便傳來咯吱咯吱的脆響,在這黎明前的街上,顯得格外刺耳。他抬頭望了望天空中的月亮,隻覺它變得越來越圓,越來越大,漸漸在他老花的眼中模糊了,冰涼的鼻涕像水一般湧了出來,掛在他幹癟的嘴唇上。他使勁一吸,片刻不到又流了出來。他停下腳步,擤掉鼻涕,掏掏兜裏,發現沒有帶帕子,於是在襖子上擦幹淨手,繼續前行。人生如夢,回想昨日,恍如隔世。伺候了他一輩子也受了他一輩子氣的老婆子昨夜沒了,女兒也沒了,這世上,已沒有什麼好牽掛的。

“老婆子,別走急了,我就來了……”孫老爺默念著,發現自己影子的一旁多了一隻狗頭,他一征,回頭拉長臉冷聲道:“回去!”那狗嚶嚶了幾聲,坐在原地,交替著抬起前爪,想邁又不敢再邁開。

孫老爺緩緩放下背在肩上的藥箱,全身摸了摸,想掏出一點吃的喂它,卻發現空空如也。“別送了!”他長歎了一聲,“定遠不會虧了你……”

這隻狗在孫家已經活了十年,平常孫老爺出門時,它總跟隨在側,寸步不離,今日卻好似聽懂了人話,不敢再跟著他,隻是目光一刻也沒離開主人的背影,仿佛知道他要去幹什麼。

一個時辰後,洪縣的大街小巷炸了鍋,大家都在談論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本地最有名望的郎中孫老爺,大清早去魏家賀壽,卻莫名其妙與魏老爺一起燒死在家中。大家傳得神乎其神,說是魏老爺過大壽沒有祭灶神,天降一道怒火,砸中了魏家,連著孫老爺遭了殃。後來魏家的火夫驚魂未定地跑去壽材店急訂一口棺材,大家才從他的口中探到了來龍去脈。

據他說是早上天還未大亮,下人們都早早都起來了,為老爺的五十壽宴籌備,殺豬的殺豬,抬酒的抬酒,還請人在院中搭起了戲台子。孫老爺第一個來串門,管家將他請到堂廳,命人茶水伺候後,就掩門出來了,留下兩位老爺在堂廳喝茶聊天。大夥兒正忙得腳底生煙,堂廳裏忽然就傳來一陣罐子破了的聲音,管家正要敲門問個究竟,屋裏卻傳出一聲聲慘叫。

眾人聽聞,都嚇得放下手中的活兒,驚恐地向客廳圍了過去,管家拍著門大喊:“老爺!老爺怎麼了?”沒有人回應,隻有慘叫聲越來越大。管家發現門被拴上了,趕緊讓家丁撞門。但客廳的兩扇大門足有三百斤重,任家丁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怎麼撞都紋絲不動。

管家大感事情不妙,急道:“快!快!砸窗戶!”

家丁忙尋來凳子,將窗戶上的白紙和玻璃砸個稀巴爛,隻見屋中火光四溢,兩團火人正來回奔跑,淒厲地尖叫著。眾人嚇得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速去打水!”管家吼道,扒開眾人,縱身翻窗而入,打開門閂。兩團火人衝了出去,像無頭的蒼蠅在院子裏亂撞,婆子丫頭扯破嗓子尖叫,紛紛避讓,男丁們端著水跌跌撞撞,跟在後麵追著潑水。最後兩人沒了力氣,倒在了戲台上,引著了簾布,那剛搭好的戲台,亦被燒得七零八落。眾人又哭又喊,亂得像胡了牌的一桌麻將。

魏老爺與孫老爺被潑滅後,身上冒著陣陣青煙,如同兩塊沒有燒盡的榆樹根,蜷縮成一團,一股燒焦的肉味在院子裏彌漫開來。兩人從樣貌和穿著上已難以分辨,管家憑著魏老爺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認出了他。誰也沒想到一場歡天喜地的壽宴,竟是這樣的開局,也沒有人知道,屋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兩個人為什麼都著了火。魏家上上下下全部跪在戲台前,呼天搶地,哭得肝腸寸斷。

街上的客棧裏隱隱約約傳來戲子吊嗓子的聲音,那是魏家請來賀壽的戲班子,隻聽他們唱的是《趙氏孤兒》的選段:“呸!屠岸賈,你這個老賊……”

“別唱了,人都死了!”

要說這東街魏家,是洪縣有名的大門大戶,他們的祖上曾進京給嘉慶皇帝看病,被封為太醫令。魏太醫告老還鄉後,在洪縣開了兩家一模一樣的藥鋪,取名“歸一堂”。他將北街的鋪子留給了大兒子,東街的鋪子留給了小兒子,讓兩子分處經營,各管各家,自負盈虧。為求家庭和睦,他心生一計,將自己掌握的十副獨門丸藥秘方一分為二,讓兩子各執一半殘方,凡遇相應病患,各自配藥研磨成細粉,合二為一,才能製出完整的丸藥。其中這十副丸藥之首,名為“化癘丹”,由四十味中藥製成,專用於預防和治療洪水帶來的瘟疫,其療效甚佳,救人無數。歸一堂因這個藥,聲名遠播,昌盛了百餘年。

魏太醫仙逝後,兩子都想獨吞那十副丸藥秘方,明爭暗鬥,互相安插眼線,三十六計用遍,打得不可開交,都不得其詳。幾代過後,小兒子這一脈的東街歸一堂經營不善,夥計家丁侵吞扒拿,家業漸漸凋零,又加上主人家揮霍無度,隻知逗鳥獵豔,祖傳之業,無人刻苦鑽研,到這一代,已後繼無人。大兒子那一脈的北街歸一堂想把它整個盤下,但兩家人積了上百年的恩怨,鬥得你死我活,小兒子這一脈記恨北街的搶了生意,隻知吃獨食,所以絕不肯出手賣給自家人。這時東街歸一堂隔壁藥鋪的掌櫃孫老爺鑽了空子,托了兩家族長做說客,趁此機會將東歸一堂收入囊中,那十副殘方自然也歸了孫家。北街歸一堂的魏家人哪裏肯依,自家祖傳的方子怎麼能落入旁姓人之手,他們對孫家恨得咬牙切齒,威脅要他家破人亡。

孫老爺倒也不怕北街的魏家人,他買得名正言順,又有兩家的長者擔保作證,東街魏家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分文不少。孫老爺怕隻怕自己嫡傳祖上的一身本事,到頭來像東街魏家一樣,衣缽無人傳承。他活了這麼大年紀,膝下一直無子,原以為是正房夫人不爭氣,便相繼娶了三房妾室,折騰了三年五載也不見她們肚子有絲毫動靜,幹脆全打發了。但他仍不甘心,又托牙婆(女人口販子)在別處抱回來兩個兒子,可不屬於孫家的人,終也留不住,兩個孩子相繼病死。經過重重打擊,孫老爺不再抱有任何幻想,隻求行善結緣,和夫人平安度過此生。在他四十歲那年,夫人忽然頭暈眼花,嘔吐不止,孫老爺喜極而泣,以為老天爺終於垂憐他,讓他老來得子,不想生下來竟是個沒把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