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路107號,C城晚報社。”她看表,八點差五分。糟糕,肯定遲到了。
男人轉身過來,墨鏡倒映著窗外的雪光:“剛才的事,多謝。”
“不客氣。”
“小姐怎麼稱呼?”
“路人甲。”
男人的臉仍然包在圍巾中,不過,他好像笑了笑。他從懷裏摸出錢包,又從錢包裏摸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麼事需要幫忙,請來找我。”
她接過來,看了看,忍不住微笑。
上麵隻印著一個電話號碼,剩下的是幾行凸出的小點——盲文,可能是姓名和地址。
“哦,好的。”她隨口應了一聲。
一路無話。關皮皮在想自己的好友田欣能不能給她買到NK演唱會的六折票。
車很快就到了。
關皮皮下了車。那人一直茫然地看著前方,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卻很有禮貌地側過身來,很鄭重地對她說:“再見,謝謝你救了我。”
關皮皮一笑,“救”這個詞太嚴重了。她原本有些惱怒這人不肯幫忙。轉念一想,人家本就是因為怕狗才來求的自己,自然唯恐不能離狗遠些,還要幫她抵禦,未免強人所難。何況他也給了自己一個當大俠的機會,當即微微一哂,不放在心上:
“小事。下次出門記得帶點防身的東西。”
“一定。”那人答應了,又問,“那你,沒什麼不舒服的吧?”
關皮皮搖頭:“沒有。”
進報社大門時,關皮皮的手裏還捏著裝豆漿的紙杯。她早想扔掉,隻是沒有找到垃圾桶。好不容易路過一個,她便將紙杯連同那張名片一起扔了進去。
接著,連羽絨服都沒脫,她便以最快速度衝向三樓會議室。迎麵碰到站在門口的張主任,臉上一片陰寒:
“關皮皮,你遲到了。”
關皮皮覺得張主任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昨天下班的時候他就反複叮囑皮皮要準時到會,結果她還是明知故犯。皮皮覺得很理虧,迅速從包裏掏出了錄音筆和記事本,對主任抱歉地點了個頭,飛身閃入會議室。
報社的大樓有些舊,是八十年代的,曾經也是本市最氣派的建築之一。皮皮覺得此樓設計最失敗之處就是通風係統。會議室裏的每一個人都在抽煙。巨大的空調放著暖氣,暖氣和煙氣攪在一起,又熱又燥,皮皮感覺自己就好像坐在煙囪裏。
會議剛剛開始。社長說了這個月的重點報道,各部門彙報了重點選題和新辟欄目,廣告部彙報了收支情況。
“上周C大有位學生因家庭衝突一怒之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我們打算派記者做個大學生心理壓力的調查。此外,為了參加年底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聞’評選,我們草擬了五個弘揚傳統文化的專題和專訪,正在討論中。”政文部主任謝煌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麵無表情地說。
沉吟片刻,社長說道:“心理壓力調查先緩一緩,看看司法機關的結論再說。如果是精神病,就是偶然事件,一切免談。或者你就做心理壓力的調查,不要提這件事。文化好新聞的選題要快點定,爭取這周末報上來。”
社長上任五年,是本係統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社長,性情直率,作風淩厲,片言隻語之間便有了殺伐決斷。
“好的。”謝煌一口應下。
社長便將目光移到工交部。
主任方南輝馬上說:“V3鐵路快要竣工了,做跟蹤報道的記者吃睡都在大山裏,比較辛苦。社裏能否考慮給個特別補助?還有,小衛懷孕三個月,反應很厲害,天天吐,山區條件太差,依我看,還是把她調回政文部吧。”
社長點頭:“補助沒問題,不過額度得和副社長們先商量一下。小衛的事兒馬上辦,你今天就可以通知她回城了。”
“她今天有孕檢,已經回來了。”
“那就通知她不必回工地了。”
…………
例會特別長。每張口都在不停地說,同時無休無止地吐著煙霧。
皮皮在嗆人的煙霧中堅持速記,一麵不時地向各位主任報以職業性的微笑,一麵頭昏腦漲地等待會議結束。
兩個半小時之後,社長終於說:“今天就到這裏。小關,你去弄個會議記錄,打成簡報發到各部吧。”
關皮皮滿口答應,胸中猛然一陣惡心,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捂著嘴直奔了廁所。
C城上個月流行過一陣甲肝,據說是從早點攤子開始的。C城人都有在外麵吃早點的習慣。雖然都用一次性碗筷,但甲肝還是流行開了。關皮皮先是懷疑早上的肉包子不幹淨,又懷疑那杯豆漿有問題。總之,她這一吐就沒停住,一直吐到眼冒金星、臉皮發綠,才捂著肚子,扶著牆,一步一挨地蹭回總編室。
卻不料在門口碰上了她的頂頭上司、總編室主任杜文光。
“怎麼?不舒服嗎?”總編主任管記者,記者皆桀驁不馴,隻有比他們更桀驁才鎮得住。所以杜文光素日的做派便是沉著冷峻,不苟言笑。被不苟言笑的人這麼問了一句,皮皮頓覺受寵若驚:“沒事,可能是吃壞了東西。”
主任的口氣更加關切了:“那快回家休息,我叫辦公室派個車送你。”
“不不不,真的沒事兒。社長要弄份會議紀要,弄好了我再請假吧。”
見她態度堅決,杜文光沒有堅持,點點頭:“好吧,不行的話明天再交。要不你先寫個草稿,我讓小計修改一下也行。”
小計也是總編室的秘書,做事是出了名的不靠譜,因為有後台也弄不走。不然,總編室不大,何至於要兩個秘書呢。
皮皮堅定地搖頭:“小計今天也挺忙的,要整理檔案。還是我來吧,不行再請她
幫忙。”
強忍著胃裏的陣陣痙攣,皮皮硬著頭皮寫紀要。一直到寫完草稿,症狀也沒減輕,胃裏的東西早已吐光,就剩下了幹嘔,比吐還難受十倍。皮皮覺得,再挺下去就要壯烈犧牲了,便將草稿托給小計修改。自己拿著一把塑料袋,不好意思麻煩公家派車,也舍不得坐出租,出了大門直奔地鐵車站。
與此同時,手機忽然響了。
“嗨,皮皮。”電話那頭傳來悶悶的聲音,線路沙沙作響,還有似是而非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