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蟬鳴不止。
梁州城。
這座王朝東部的城池今年格外的炎熱,街道市井熱浪升騰,街邊樹蔭底下竟也沒有一絲風,往日在這裏嬉笑打鬧的稚童此時都不見蹤影,興許都到城外河裏戲水去了。
這大半個月以來也沒下一滴雨,梁州畢竟不是處在水網密布的江南,太久沒下雨,旱便真的是旱了。
毒辣的太陽連日炙烤著大地,滾滾熱浪把遠處的事物都變成層層虛影,以至於人們都覺得會不會是雨還沒下到地麵就早已被蒸幹。
但至少有一個人是為此開心的。
永和巷。
吳冕正挑著兩桶水來到巷角一戶人家門前,這裏住著的是一對賣燒餅的老夫妻,老人早早就推著小車外出做買賣了,現下家裏正沒人,估摸著再過半柱香功夫他們就得回來了。吳冕放下擔子,靠著牆邊柳樹坐下,玩著兜裏那一小把銅錢,笑了笑。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吳冕是不幸的。爹娘早就不在了,迷迷糊糊的印象中是一個陌生叔叔把他交到一個臉上溝壑縱橫的爺爺手裏。
那老人無子無女,平日裏也是缺米少油的慘淡光景,就靠些並不如何熟絡的木匠活度日,這十幾年倒也平安無事,小吳冕也在磕磕碰碰中被拉扯大。
爺爺前兩年也去了,沒有別人幫襯,他走的時候,吳冕隻能兩張草席卷了卷,搓兩條麻繩係緊兩頭,拖出城外,沒錢立碑,尋一棵河邊不遠的小樹旁邊挖了個坑,草草地埋了。
隨意在樹邊建墳塋當然不合葬製,不過窮苦人家,哪裏來那麼多的窮講究,有人收屍,有個安身之地料想也知足了。
一夜悲戚,第二天他隻能咬牙忍住眼淚去給人幹活,因為他隻要膽敢鬆懈一天,那第二天就極有可能挨餓。
這兩年以來,吳冕其中的一項活計便是給不太方便的遠近鄰居挑水,挑滿一缸水,他能得到一文錢,有時候是一些菜根菜梗,要是趕巧碰上張屠戶喝了小酒,他可能還能得一小塊豬膘,這對於他來說就是過年了。
今年的夏天熱氣逼人,吳冕這些日子爭取多跑幾家,指不定就能多換個幾文錢,現在兜裏就有八文錢,他心裏美滋滋的。
從巷尾拐過來兩男一女,路過吳冕靠坐著的小柳樹。
吳冕抬頭一看,兩男一女,江湖人的裝扮,人手一把長劍。
女俠麵容清麗,體態婀娜,青鞘長劍上掛著一個好看的劍穗,正跟中間一位腰挎長劍,手持折扇的俊逸公子哥聊得火熱,笑得花枝亂顫,很是迎合。
另外一個麵相敦厚的少俠正苦著臉,或是焦急,或是正冥思苦想找些話題引起這位女俠的注意,三個人的隊伍中,他似乎顯得異常的落寞和多餘。
或許每一個芳心暗許他人的師妹身邊,都有一個為之默默傷感的師兄吧。初次行走江湖,躊躇滿誌,春風得意馬蹄疾,大抵如此。一路行去,若隱若現之間,各有各的情愫思量。
吳冕看在眼裏,心裏微微一笑:自己能就這麼活著不餓肚子,有時候路過茶館能偷摸蹭蹭聽說書,聽聽那些宗師風流,那些個為氣任俠,路見不平的故事,就很好了。
梁州是兩淮道的治所,也是越王的封地,平日裏熱鬧非凡。所以那些仙子女俠,那些瀟灑少俠並不少見,吳冕經常走街串巷,也是常看見的。
其實吳冕心裏總是非常羨慕,那個自由自在,意氣風發的江湖,但他知道這些並不是他能有資格去想的事情。
要想不用一輩子給人挑水跑腿朝不保夕,隻能寄希望於咬牙堅持,再攢一年的銅錢就基本能夠得著到邊境投軍的路費用度了,隻要能活下來,邊軍裏可不愁軍功。
隻要他有了功名有了地位有了錢,有些人就一定要倒黴了。
手裏捏著那八文錢,怔怔出神……
春華秋實,夏蟬冬雪。
這八個字,在承平世道似乎年年如此,在亂世裏卻惶惶終日不敢想,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說的便是這種想法了。
無論王朝如何更迭,最終到底哪家哪姓坐北朝南聽天下,老百姓最質樸的想法,一直都是豐衣足食,歲月靜好,平安喜樂,天下太平。
所謂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古人誠不我欺。
吃飽穿暖了,才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這不光是百姓所想,放在某一個人身上,亦是如此。
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大定,四海平複,北方原先的凋敝逐漸恢複,南渡的世族豪閥也逐漸與原先江南士子組成集團,蔚然成林,隨處可見士子結伴出遊,詩詞唱和,於情濃處慷慨而歌,不久自有佳篇問世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