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初秋。
G25國道上，一輛四十座的旅遊巴士自北向南勻速行駛著。
秋光正好，晨間的風穿過田野，拂在楚肖依臉畔，她忍不住眯了眯眼，拉開窗戶，張開五指伸出窗外，大聲感歎道：“六十碼的秋風，真是太棒了！”
“噓，小點聲。”同座的美玉推推她，豎起食指低聲提醒道，“組長在睡覺呢。”
楚肖依縮了縮脖子，忙關上窗戶，回頭探看——果不其然，最後一排的空座上，她們的組長大人正睡得香呢。
她纖細修長的身子微微蜷起，身上搭著一件薄圍巾，隨著車輛的輕微顛簸而大半滑落在地。
楚肖依剛想下座位幫組長蓋上圍巾，就看見坐在倒數第二排的江川老師起身走過去，彎腰將地上的圍巾拾起，重新給組長仔細蓋好，甚至還為她掖了掖邊角，防止圍巾再掉下來。
做完這一切，江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靜靜地閉目養神。
美玉目睹了全過程，她趴在楚肖依的肩膀上小聲說：“江川老師真的是溫柔又細心啊。”
楚肖依低笑著說：“少女心泛濫了？”
“溫柔紳士的大叔是國寶啊。”美玉嘀咕，“你難道不心動嗎？”
“心動又能怎麼樣？”楚肖依說，“我覺得現在還是想想怎麼扛過考核期轉正比較靠譜。”
她們都是市電視台社會新聞欄目的實習記者，三個月試用期即將結束，對即將到來的考核分外關注。
“真喜歡我們組啊，要是能留下就好了……”美玉靠在椅背上，感歎道。
“到底是喜歡我們組，還是喜歡我們組的江川老師？”楚肖依一語道破美玉的小心思。
美玉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這才俯下身子，附在楚肖依耳邊小聲說：“可我怎麼覺得江川老師對組長有那麼點意思呢……”
“怎麼說？”楚肖依八卦心一起，連剛才的少女懷春都忘了，“江川老師不是對每個人都很紳士的嗎？”
“可我聽攝影組的芳芳老師說，組長來咱們欄目這三年多，從實習生到現在的組長，都是江川老師一手帶上來的。”美玉說，“而且組長長得這麼美，大家都覺得江川老師對組長是有點意思的。”
楚肖依反倒不以為意了，拍拍美玉肩膀，說：“這你就放心吧，三年多了也沒在一起，說明壓根不可能。而且辦公室戀情真的很難發生在組長身上啊，她一看就是全心撲在事業上的人，聽說明年調令下來，就要去省台了。”
組長跟著江川，這三年多來報道了多起重大社會新聞，在全國都引起了強烈反響，幾乎是他們台最出風頭的記者了。所以一直以來她都深得領導喜愛，升職調薪一波接一波，台裏生怕她一個不高興辭職走人。
“說得也是。”美玉放心了，“就沒見過像組長這樣拚命的。咱們今天要團建，她昨晚還熬到淩晨兩點多趕稿子。”
芳芳：“兩位小美女，以後悄悄話要小聲說，我都聽見囉。@小依依@美玉。”
這時，內部APP的群聊裏，攝影組的芳芳老師發來了即時消息。
這個群原本就是每天用來更新熱線與新聞選題，以及安排攝影記者與文字記者的派工配對情況，還有日常八卦的。
芳芳老師坐在楚肖依和美玉前頭，此時正回頭用抓包的眼神笑看她們。
美玉頓時紅了臉，楚肖依臉皮厚很多，在群聊裏發：
小依依：“我們隻是在關心組長大人的終身大事啊。”
組長的終身大事一直是全組的熱門話題，楚肖依此話一出，車裏其他記者紛紛響應，都拿出手機參與進來。
沉默：“下周我手頭上有一個總裁的采訪，單身，要不什麼時候引薦一下？”
一支鋼筆：“什麼什麼，有這麼好的也不想想我？”
阿拉丁：“組長是白富美好不好，擇偶標準當然高。就你那個二婚總裁，比咱們組長大一輪了吧，不行不行，pass！”
一支鋼筆：“看到沒，組長不要的，留給我吧！@沉默。”
芳芳：“我這裏有一個海洋科學的男博士，搞科研的，賊帥！”
阿拉丁：“搞科研的都賊忙吧，組長夠苦哈哈的了，再找一個跟她一樣的，那不得瘋？”
芳芳：“阿拉丁，那你說你們組長要找個什麼樣的？”
阿拉丁：“組長一米六八，起碼要配個一米八以上的吧；而且要有顏值，錢多閑多，能配合咱們的工作性質，最好能給我們一點力所能及的支持，比方說暗訪的時候來個角色扮演，被黑礦老板的打手們圍追堵截的時候來個飛車漂移，被人砸攝影機的時候當個肉盾什麼的……”
沉默：“你再說說，做白日夢不要錢啊，說得我都想嫁了。”
一支鋼筆：“想嫁+1。”
芳芳：“想嫁+1。”
美玉：“想嫁+1。”
小依依：“想嫁+10086。”
……
江川：“你們這是欺負小七。”
小七是組長的昵稱，前輩以及跟她平輩的人都喜歡這麼叫她。
看見江川老師給組長出頭，大家紛紛沸騰起來。
一支鋼筆：“我們哪有主任這麼仁慈，昨晚讓組長加班到淩晨兩點改稿子，現在都‘不省人事’了。”
江川：“我特赦她今天不來團建，在家補覺的。”
芳芳：“那七姐怎麼來了？”
沉默：“本來是沒算七姐的，後來她聽說是去夜鷹俱樂部團建，自己跟我說要來的。”
美玉：“難不成是想跟我們一起來一場酣暢淋漓的真人CS？”
小依依：“又或者是想跟我們來一場載歌載舞的燒烤晚宴？”
一支鋼筆：“明明是想跟我們來一場驚心動魄的度假村2.0版三國殺！”
這廂還沒討論出個所以然，大家都開始歪樓了。
沉默：“不過夜鷹俱樂部最近很火啊，下次做個選題吧。”
阿拉丁：“你可拉倒吧，省台早就已經報過了。我都說過，夜鷹有背景的。”
小依依：“這麼厲害嗎？！”
阿拉丁：“對啊，國內最早開始搞真人CS、戶外拓展訓練、山地越野主題的度假村，賺了第一桶金後，第二年就在OTA入駐，申請了旅行社資質，開發旅遊線路。受眾都是錢多、吃飽了沒事幹、想要探險攀緣或者深入窮鄉僻壤體驗生活的富貴閑人。”
美玉：“這個主意好啊，這幾年是互聯網的天下，OTA正火，怪不得他們這麼快就闖出來了。”
芳芳：“人家有人脈啊，不然就算主意再好，前期賠個半死，根本搞不起來。我聽說夜鷹剛開那陣子，就有一堆公司搞團建上趕著去報名。”
小依依：“人脈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啊。”
大家聊得熱火朝天，沒有人注意後排，江川偏頭看了看睡得香甜的小七：青絲淩亂，一半攏在懷裏，一半散在座椅上，影影綽綽間，露出精致白皙的側臉。她生著很好看的駝峰鼻，高挺秀氣，非常上鏡。
她總素麵朝天，因為太忙，幾乎沒有時間捯飭自己。但這不妨礙所有人公認她極具侵略性的美，甚至在她第一天來部門報道的時候，很多前輩都覺得這個姑娘不像是個能做記者的料子。
可是江川知道她一定可以。這個姑娘還在念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跟著自己磨稿子，且不說天賦如何，她能腳踏實地堅持到今天這一步，還有什麼事會做不好呢？
何況——雖然她總在幕後撰稿，但采訪時總喜歡衝在第一線。沒出名前，已經是哪裏危險哪裏有她。一通電話，隨叫隨到，其他實習生不敢接的活，她都搶著接。
明明學曆背景比別人都要有優勢，偏偏還這麼肯幹，江川從來沒有帶過這樣的新人。所以她這一路，別人眼中的所謂風光坦蕩、順風順水，其實都是理所應當。
都是當記者的，小道消息根本按不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上麵調令下來了，她完成手頭的交接工作以後，就會離開這裏，去南京的省台報道。江川明裏暗裏已經把這個消息透給了她，但是她聽後，並沒有顯出特別驚喜的神采。那篤定而躍躍欲試的表情，更像是知道這一切遲早會來。
而且，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
夜鷹俱樂部位於南京城外的山區裏，大巴趕在午飯前抵達俱樂部外的停車場。
穿著陸地迷彩服的引導員在車下等著帶她們進去，大夥常年忙於東奔西走地采訪、撰稿，好不容易有個工作日一起出來活動，興致都頗高。
江川看著早已練就在任何場合都能睡得泰然的小七，忍不住搖頭，他半彎腰，輕輕推推她的胳膊，叫她起床：“小七，我們到了。”
睡著的女人微微蹙眉，慢慢轉身平躺，張開雙眼。江川這才發現，她竟然描眉畫目，化了淡妝。那雙本就叫人難以移開的眼眸，變得更加攝人心魄。
他的心微微一顫，那句“小七”變得難以出口。她早就不是那個央求著自己幫她修改新聞稿的高中生，不是幾年前背著雙肩包站在電視台門口的那個剛畢業的小姑娘，也不再會可憐兮兮地跟他說：“江老師，你看我們同姓，也許還是一家人呢。一家人嘛，照顧照顧，讓我跟這個案子吧！”
“我在家排行老六，你進來的話，就排第七了。”
“第七就第七，你讓我跟這個拐賣案，排第十七我都無怨無悔。”
江川穩了穩心神，叫她的名字：
“江柔，下車吧。我們到了。”
夜鷹俱樂部建在山腳，為前來參加戶外訓練活動的顧客提供真人CS野戰、素質拓展訓練、卡丁車、射箭、露營、燒烤、登山攀岩、野外定向、戶外生存技能訓練等項目。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近幾年流行起來的真人CS和有利於提高團隊凝聚力的“素拓”。
俱樂部分訓練區、露營區、燒烤區、辦公區，應越來越多從外地趕來的公司團隊的需求，第三年開始又配套修建了住宿區。
這一次，蘇州電視台來參加戶外訓練的記者共有二十四個，訓練時長為兩天一夜。因為預定時露營項目已經滿員，所以一行人隻能住在住宿區的賓館裏。
引導員帶著記者們簽到後，步行前往住宿區放行李，並告訴他們午餐供應的地點。
“午餐後可以稍事休息，真人CS野戰活動在下午兩點整準時開始，到時候我和幾位教官會分發訓練裝備，希望大家不要遲到。”
引導員說話的時候，表情嚴肅，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這是夜鷹俱樂部的傳統，這裏幾乎所有職員，上到中層管理，下到前台、教官、訓練員、引導員，都是退伍軍人。為了營造盡可能真實的訓練環境，俱樂部要求所有工作人員都做到嚴肅活潑。即在進行任務布置、培訓講解的時候認真嚴謹，在進行團隊拉練、自由活動的時候活潑積極。
除了剛剛睡醒還不在狀態的江柔，所有人都認真地看著引導員，並口徑一致地說：“好！”
引導員陶強東不由得看了一眼不合群的女人。她很高，頭身比例也很好，穿深色休閑套裝，陶強東一眼能看出她和別人的不同來：這一定是一個狠角色。
她看著神情散漫，可體態標準，沒有聳肩、駝背、脖子前伸等等現代人常見的體態缺陷。
而且，她眼裏透著光——這樣難以遮掩的精氣神，必然是長期堅持運動訓練的人才有的。
想到這裏，陶強東不由得低頭看了眼他們的簽到表。
小七？沒簽真名啊。
江柔目睹了陶強東探究未果的微表情變化全過程，在心裏默默計數：一個。
一隊人往裏走，這一次來團建的，除了帶隊的主任江川，都是資曆較淺的記者。欄目要正常運營，自然不可能傾巢出動，所以這一回，算是欄目後起之秀的團隊建設活動。
大家興致昂揚，一路對周邊景物、配套設施評頭論足，一個個都是職業病晚期的模樣。
兩兩湊對，分完房間以後，發現剛好多出了江柔和江川，他們自然不可能分到一間房去，於是各自拿了一張房卡上樓去了。
江柔和江川都住在客用房的最高層六樓，再往上就是職員住宿樓層了。
“這裏福利真好，從沒見過哪家酒店或者賓館讓自己家員工住在高層，客人住下麵的。”楚肖依站在電梯裏嘀咕。
江柔說：“因為這裏本質上是一個訓練營，根本不該叫度假村。”
沒想到組長會搭話，楚肖依想到剛剛自己和美玉在背後說她的閑話，不由得吐吐舌頭。
大多數人的房間都分在四到五層，最後繼續坐電梯的隻剩下江柔和江川。
江川說：“昨天太累了吧，吃完午餐你多睡一會兒，到晚飯的點我再叫你。”